中国学生的出路
(1929年5月23日）
成都大学成立才五年，现在的学生已有一千多人，发皇的气象，很可惊喜，但是我每一念及中国学生底出路，就有些不寒而栗。不知道现在的学生，曾否把自己的切身问题作一全盘的考察，我今天略就意想所及，以贡献于诸君。
我们知道智识者对于人类底责任，在谋社会进步和文化底发达。学生就是这种智识者底幼年时代，一出学校，便不管程度如何，而客观地成为了成年的智识者。那时，就理论来说，就事实来说，也必不可免地站在智识者底位置上，去完尽谋社会底进步和文化底发达那一个本然的责任。
但考之中国过去现在的事实，却都不是这个样子，当他们在学校做学生底时候，志气远大，抱负不凡，大有顶天立地的气概。就他们的行动来说，亦非常讲究，没有恶言恶习，并且心术光明，行为正大。对于军政当局，不骂其争权夺利，残民以逞，即骂其嫖赌骄横，宦气可恼。仿佛自己将来出了学校，必扫除这些垃圾，澄清国家政治，另造一个新世界出来。这真可说是品学兼优，有献，有为，有守。可是一旦入了社会，却适得其反。他们不独走人家底旧路，而且变本加厉，腐败化、老朽化、官僚化比人家还快。昔之骂人者，转眼就成了被骂底人。军阔、官僚、学究、士绅，不都是由学生蜕化而成的么?这些人在中国的最近代历史上，虽有新陈代谢的变动，然而总是一脉相承。在军事上、政治上、教育上、社会上都是一样的情形。所不同者，只是新徽章代替了旧徽章，新官衔代替了旧官衔，新八股代替了旧八股。
为甚么成了这样呢? 唯心主义者，道德主义者底答案就是：(一)由于学生底意志不坚强；(二)由于人格的修养不充分；(三)由于古代的道德不讲究。这些解释，都是玄学的臆造。或者失之用现象解释现象。我们若是用科学的唯物见地去分析，便可知道这是由于环境底关系和生活底压迫。学校是一个纯洁的环境，好比处女闺阁一样。生活其中底学生，自然像处女般的纯洁。可是社会就不像学校那样纯洁了，旧制度、旧习惯、旧生活，无一样不污秽龌龊。时时在这里存在着底学生，怎么不会变坏?事实上，原来没有到了妓院而还能保持其纯洁底处女。这就是所谓“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人底意志，不能无条件地战胜环境，人格和道德，也根本都是环境底产儿，没有超环境底力量。并且学生在校底生活，完全是依赖他人——父母或亲友。“衣食足而知荣辱”，自然无须乱干，可以责骂别个。但一出学校过后，就必须自谋生活，而过惯了城市的安逸和丰美，又迫得非去找事不可。然在军事、政治、教育等方而，总括一句，整个的社会都污秽龌龊，充满了夤缘、巴结、贿赂和嫖赌烟酒底应酬，以及贪婪、掠夺、侵吞、专横、屠杀等等。不顺应环境，与旧有的军阀、官僚、学究、士绅同化，便得不着位置，或得着而不巩固，或巩固而不迁升。只像这样消极的同化还不够，而且必须要积极的造恶，实行剥削民众，抢劫金钱，植派营私，操纵把持，狼狈为奸，渔利分肥。社会环境的影响，物质生活的逼迫，有超过人之主观的和精神的道德、人格和意志等等底力量。所以在学校底学生，一到社会，便必然地恶劣化了。
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出要阻止这样的趋势，使学生不会有在学校和在社会前后的矛盾，不是改造个人，而是改造环境。并且我们还可这样地说：要改造个人，必先改造环境，有了优良的环境，才能有优良的个人。若是改造个人就从个人下手，自然会走到谈说道德、夸张智识那一条路上去了。可是，物质的势力胜过精神的势力，所谓意志、人格、智识和道德等，终究会屈从于生活环境之下，没有作用。结果，所谓改造个人，不过是培养新的军阀，新的官僚，新的学究，新的士绅而已。那又怎么不至愈改造社会而社会愈糟，愈改造个人而个人愈坏呢?这不是中国底国情不宜于学校，不宜于科学，应该恢复读经，恢复科举，实在属于方法上底错误。这是中国近二十年来之苦的经验，我们现在应该觉悟起来。
所谓改造环境，就是改造社会。改造社会应该从什么地方着手呢?这个，我们必须明白，构成社会底物质基础是经济，而决定政治、思想、道德、风俗甚至性格、感情之命运底因子，也是经济。所以要从经济方面着手，对于社会底改造，才有“纲举目张”、“百度维新”的效力，不至徒劳无功。然则怎样改造经济呢?就是对经济作制度的变更和数量的增进。这不是主观的玄想，而是客观事实底决定。
我们知道学生底生活，是城市内面那种高级的生活。出学校后，不能劳动，而又必得继续其高级的生活，享受人间底安逸和丰美，可是这就非生产发达不可。就人类底经济历史看来，只有生产发达底资本主义，才能满足今日中国学生底需要。事实上，也只有生产发达底资本主义，才能安插有史以来人类教育最发达底目前阶段中所生产出大批的智识者，因为资本主义出现，则科学发达，教育发达，生产发达，自由职业发达，而后出校底学生，才有很多的教员、律师、医生、科学家、工程师、新闻记者等位置，使他们各得其所。这是学生本来的出路。
但中国资本主义在今天，竟不能应这个需要。然而学生底高级生活又不能低下来，所以只有采取军阀、官僚、学究、士绅底谋生方法。换一句话说，就是去当军阀、官僚、学究、士绅。在未得着军政界位置底时候，不能不夤缘、巴结、贿赂；在已经得着底时候，不能不作嫖赌、酒烟底应酬，以维持共存在而企图发展，并且要援引朋辈，排拒异己，以达包办分赃底目的，而又必须贪婪，侵吞和掠夺，以补偿所失，而取得高级生活所需底财富。其不能入军政界的，便挤到学校来滥竽。不能到学校的，就回乡村去当团总和绅粮。但他们与入军政界底智识者，实在是使用同样的方法，达到同样的目的。这就是原来比军政界纯洁高尚的教育事业，也一样的夤缘巴结，植派营私，贪婪侵吞，渔利分肥之所由来。
就现在的趋势看，不论军事也好，政治也好，教育也好，各方面都又已达到人满为患底境地。纵然近几年来，在军事上、政治上、教育上和社会上，俱各添了很多的位置，但仍不能使此源源而来底学生，一批一批出校底智识者，各得其所。他一方面，智识者不寄生于资本的经济领域而寄生于封建的政治领域底结果，提高了劳动人民被榨取底程度，扩大了劳动人民对榨取底反抗，于是智识者底生活门径日益狭小，学生底出路便日益缺乏。这好比资本主义发达，商品加多而市场缩小，必然造成经济危机一样。现在有许多学生，就也投入土匪中去了。至于因生产不发达，使失业工农去当兵、当匪，不又是很显著的事实么?可是，新兴的微弱的资本主义不能容纳智识者及贫苦者，使游民人口造成相对的过多，而军阀、官僚、资商、豪绅和帝国主义底剥削兼并，又使中产之家化为贫穷，贫穷之家化为兵匪，游民人口产生绝对的过多。这样一来，社会的危机便更加开展。单是兵匪学生，就要构成一个强大的反抗势力。所以革命是必不可免的事情，它将无疑地成为中国社会的出路。
我们要知道造成中国现在生产不能发达底原因，主要的是帝国主义之侵入。它不仅抢劫了中国，使中国贫穷，没有原始资本，就用大资本底力量来压迫中国底小资本，而且帝国主义底富强是建立在中国底贫穷上面的。假使中国资本主义发达，则帝国主义便失掉了广大的商品市场、原料来源和投资地带，而扩大其经济危机和社会危机。所以帝国主义为其自身底存在，不能不在经济压迫之外，再用政治阴谋来阻止中国资本主义的发展。因此，它要利用新旧各色的军阀、官僚，以维持它在过去根据不平等条约而得着底特殊权利，并延长中国底内乱。军阀、官僚为维持他们自己的生存，又必须尽量来剥削民众，割取地盘，制造战争。于是，原始资本更少，统一市场无望，而已有工商业亦日趋于破产之途。如此，不独帝国主义底既得权利非常巩固，中国亦将永为他广大的商品市场、原料来源和投资地带了。这是中国物质生产不能增进底原因，也是封建势力得以维持和腐化环境得以存在底原因。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出要改造腐化青年学生底环境，要改造构成中国社会底经济，只有扫除帝国主义及其工具——军阀、官僚、资商、豪绅底势力，中国底社会环境和经济，才能焕然一新，而展开一个优良的局面。
这样一来，中国生产底障碍得以解除，物质文明发达，而学生底出路，便找得了。
但问题不是这样的简单，我们应该作进一步的观察。我们不应该是近视眼，而应该把人类历史底趋势和中国社会底将来展望一下。这是对于社会底进步与文化底发达负有责任底智识者，尤其是尚在幼年时代底学生，所应特别注意的。
我们知道有史以来直至现在，生产底发达是与资本主义联成一体的。正因为这样，资本主义才能在人类社会底进化上有历史的作用。但在二十世纪底现代，它却不是发达生产的而是障碍生产的。世界上一切经济先进国都给我们这个经济落后国指示出来了那样的教训，就是目前帝国主义阻止中国生产底发达，也属世界资本主义障碍生产底一个证明。进一步说，中国革命底自身，即已宣布了资本主义底死刑。因为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底最后阶段，即所谓“近代资本主义”者，所以反帝国主义运动就是反资本主义运动。而中国底军阀官僚，外以帝国主义为靠山，内却是以资商豪绅为基础。于是反军阀官僚运动又成为反资商豪绅运动去了。并且资商豪绅不仅为军阀官僚底基础，而且为帝国主义底基础。他们的经济成为帝国主义底一部分，所以他们的利益也与帝国主义无甚冲突。因而他们站在反革命的帝国主义那方面去了，而革命的民众，几乎全是被剥削受痛苦底工人、农民、苦力、负贩，以及一切贫穷者和劳动者。这些人民底利益与资本主义相反，所以他们在革命过后不会建设资本主义制度。并且不得世界上反资本主义的革命力量和革命国家底援助，帝国主义之打倒，必将成为不可能，这是一个最重要的条件。打倒了帝国主义及其工具——军阀、官僚、资商、豪绅后，市场虽然统一，和平虽然获得，既失权利虽然收回，而原始资本底来源，非靠把积聚于军阀、官僚、资商、豪绅手中底及帝国主义在华底财富辱转不可。并且还要求助于并联合于非资本主义国家，而后才得有金融的共通，经济地战胜帝国主义及本国底大资本势力。就是反封建的同时即反资本的那个二重性的革命之本然的特征。其实，也只有这样，才能解决中国底经济危机，因而也才能解决中国底社会危机。大多数人生活问题底解决，是中国社会巩固和发展底条件。学生底出路，自然不成问题了。因此，今天中国底发达生产，却与反资本主义联成一体。换句话说，中国生产必采非资本主义的形式而后才有发达底可能。
从此，可知用革命手段来对经济作制度的变更和数量的增进是中国社会底出路，亦是中国学生底出路。环境改造好了，学生在校底修养才有经久的效力，不致造成学校生活与社会生活底矛盾。这样然后才有完尽智识者所负着推进社会发达文化那些责任底可能。
但中国学生对于这里改造环境开辟出路底事业，不独应该参加，还须引为自己的任务。因为这个直接关系于学生底生活，间接关系于中国底前途。并且这也就是中国学生完尽其推进社会、发达文化之智识者的天职。
末了更须一言：中国底历史正在脱离旧社会走向新社会底过程中，所以中国底出路是破坏旧社会，建设新社会。因而学生底前途，不在旧社会中，而在新社会中。于是他的出路底方向，也就不在适应旧社会，而在改变旧社会，不在阻止新社会，而在创造新社会。过去现在的智识者，许多不明白这种趋势，所以不知不觉地受了封建底影响而军阀官僚化，或学究士绅化。于是谋社会进步与文化发达底责任，在客观上变成了谋社会复古与文化堕落底行为，直接破坏了从前在学校所修养底人格道德和意志，间接便延长了、扩大了中国社会底糟乱贫困。所以，现在的学生，必须使用科学的方面，来消极地排除改良主义、封建思想、资本主义思想，并纠正建设科学发达教育提倡道德那一类偏于精神的改造主张(莫要误会为根本地反对建设科学发达教育等)。积极地研究历史底发展，社会底进化，革命底方向，以造成一科学的思想系统而确定新的人生观，这是学生将来入社会后不致与旧社会生活同化，而反可创造新生活，以推进社会发展文化底有效保证。
( 《成都大学五周年纪念会特刊》1929年5月23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