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底任务
(1929年9月20日)
学生底任务，本来非常明了，但现在除开少数人还埋头读书，或努力革命，或且读书且革命而外，一般学生都显现出忘乎所以然底现象。有的专务恋爱，仿佛进学校是为求偶者然。有的恐怕毕业没有事做，着急于效颦政客，巴结军人。最坏一起的，反而进烟馆，搓麻将，游手好闲，行同流氓。进一步看，埋头读书的未必就有一个明确的观念和方法。革命的，也不免有些失之随声附和底地方。总而言之，学生底任务究竟如何，应该有正确的和明白的认识，以求“慎终于始”。我觉得学生是“幼而学壮而行”这样情形中底过渡人，应该把学生底任务，加以科学的解剖，免得贻误将来。
首先，我们要明白为什么求学，以端正我们研究的宗旨。
在封建时代等解释，求学是“为个人”。这就是说，我们读书底目的，在于懂得伦理道德，变成好人。所以说“学则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伦也”。这种见解底错误，就是在把知识属于道德，把人生隶属于道德。实则道德只是知识之一，人生之一，断不能够，也不应该，占据了全部知识和人生底领域。
近几十年来，中国经济的变动，引起了知识的变动。求学底旨趣，也因而发生改革，这样底说法，完全变了，求学是为治生 。根据这个道理，人是一种生物，生物以求生为事，所以人亦不能不隶属 于这个法则下，讲求生活之道。其积极的话语，就是丰富生活。研究科学，习得技能，为学生底最大任务。这种求学观念，自然很对。但以资本主义构成社会基础的缘故，为治生而求学，在客观上变成为发达资本主义而求学了。所以这种求学观念是资本时代底思想。
中国现时，因为当着社会经济由封建时代走向资本时代底过渡期间，似乎应该抛弃前一求学宗旨，而采取后头这个。但以帝国主义，封建势力和一切剥削阶级，狼狈为奸，阻止生产发展的缘故，单纯的为治生而求学那个目标，实在不合需要。你就把治生底学问和技术，如物理，化学，机械，工程，农学，商业等等学到手，然而工艺，贸易，农林，蚕丝一切生产事业，不仅没有新的发展，而且旧有的，亦不能维持，简直没有用处。并且帝国主义的侵略，大资本底压迫，战争的破坏，……以致整个中国贫穷化，一切民众奴隶化，硬使我们连生命都没有保障。所以在中国底治生与欧洲底治生完全不同。欧洲可以和平了之，中国则非革命不能。只有打倒帝国主义，封建势力和一切剥削阶级，而后才能发达生产，说得上和平丰富生活。革命于是便成为时代的需要。而革命所需要底学问，与单纯的治生所需底学问是不完全一样。在能力准备，毕业后的应用，更是有差距的。那么求学是为治生底话，就不能不用求学是为革命底话来代替了。这是中国环境所决定的，不得不然。
说明了求学底目的，我们便进一步来研究求何种智慧底问题，以端正我们的对象。
在学为人的时代，学生所研究的，不外乎人生哲学，伦理规范。现在中国底环境既决定我们的求学目标是为革命，那我们就不能求得一种适应于革命底研究对象。同时，学与用相 需，也使我们必得如此。
这样的智慧，仔细考察起来，不是一般的智慧，简而言之，是一种革命的学问。他的内容，我以为应该能够说明这个例子的一些要点；
第一部分:
人类的由来与地位；
他所生活底环境；
在自然中取得食物底方法与组织。
第二部分:
社会底本质与构造；
他所依组织和变化底规律；
现在的变革必然性。
第三部分:
世界现状之由来及去向；
在此环境中底中国变革必然性；
改造中国与世界底 途径及方略。
为免去错误起见，我觉得包含这些部分底学问，有几个标准。
第一是科学的。革命是改造社会，因而他的学说即是在能客观地和实际地说明他的所以然。从所以然中，指出他的所当然。这是一点也不能作主观的空想的。
第二是进化的。人人都知道革命不是复古和保守，而在进化。所以他的学问，不仅不应该主张复古和保守，并且应该积极地反对复古和保守，具有破坏一切旧的建设崭然新的那种本质。所以他的学问要能站在进化立场，提出新鲜而进步的智慧系统，并且他是能够说明人类社会底进化的。
第三是国际的。生物底进化，没有地方界限，疆域界限。地球上一切生物莫不皆然。因而为生物之一底人类，他的进化也是没有国别种别底问题。所以人类底进化，完全要以全世界为观点。如果说是科学的，更是属超出国性国界底东西。全世界底科学都一样。一国底发现发明，成为世界底发现发明。国粹国学这些囿于国性国界底部落思想，完全是闭塞时代主观的自我自大。
具有这些标准底学问怎么样可以求得呢?最要的途径，就是研究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因为他在科学的意义中来说，还不止非玄学的而为科学的，非空想的而实际的，并且非部分的而为全部的，非零碎的而为整个的，自非由自然说到社会不可。社会原包括于大自然中，根本系一完整的组织，有共同的法则。所以他的研究只有在这些科学中去用工，才可获得。
所以说到这里，我们就不能不注意于思想底重要。
科学是一种具体的理论系统，从一定的研究对象中考察出来，分而不全，断而不续，孤立而不关联。思想是一种抽象的理论系统，从宇宙到人生，把一切对象都加以全般和一贯的研究。这简直可以说就是一种综合的哲学，----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底总和。我们的专门科学与他联系起来，就可以知道人类社会底全般，中国和世界也包括在内了。
但要特别注意的，这种思想不是一般的哲学，而是一种革命思想。所谓革命的思想，不是他主张革命底意思，乃是他的本质是革命的那个意思。只有具思想革命之作用底思想，才是革命的思想。这就是说，这种思想是与一切既成思想，固有思想，无论其为保守，为改良，都一律居于反对地位的。
这样的思想，不仅可以使我们研究任何一种科学底人革命化，而且是一种否认旧文化创造新文化底思想。假使他没有这种作用，他就不能否认一切旧有的思想，战胜一切旧有的思想，而成立一个独立存在颠扑不破底思想系统。因为这样的思想是众矢之的，所有保守思想，改良思想，形形色色的反动思想，都将向他进攻。所以这种思想革命底革命思想，必须是自有人类以来底最高思想。简而言之，他是思想界中底时代之骄子，能够 一世的。这就是通常所叫底时代思潮那个东西。
因此，这个思想有好几个特征。
第一是科学的。这并不是用科学的三字来作形容词，也不是像生物学派社会学者那样，比附其词。这就是说这种思想的本质是从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底总和中与精炼中产生出来底结晶。社会科学还不及自然科学。后者已经发达完全，到了说明地步，前者还在记述地步。现在必须把孤立的各种自然科学组合起来，抽其精髓，以贯注于社会科学中，使社会科学进到说明地步。并从而打通两者底墙壁， 以共同的法则。最后，才能把这个共同的法则与社会科学的特殊法则，组成一个思想体系。所谓科学的思想，应该是这样的东西。进一步说，也只有这样的思想产生现今最高的思想，足以战胜一切旧学说，旧文化而成立新的系统。
第二是进化的。这样的科学思想，有推动思想史底作用，因而有推动社会的作用，当然是进化的，不是保守的和复古的。但还不仅这样，进化的思想，其本身的结构，也应该是进化的。简而言之，他就是一种进化论，成进化律，能够说明人类社会底进化。倘若他不能说明人类社会底进化，那又何能知道现今是在某个时段，向着某个方向前进，不知道这些，便不能说是革命的思想了。
第三是国际的。像这样科学的和进化的思想，也是国际的构成，而不含民族意味与地方意味。在今日文化迈和关系密切底世界中，没有一种思想是一国的产品。即使能完成于某国底人手里，然探本渊源，也根本为各国合力产品。何况革命思想之原为世界潮流，支配整个时代呢!至于妄想以自己民族底思想横行世界，或对于国外思想采取闭关政策，那不过是囿于民族成见底表现罢了。
明白这些，我们对于思想方面，才不至误入歧途而不自觉。
我们所研究科学，与这样的思想结合，便有种种好处。若果是自然科学，那才可以不会他成为单纯的和 机械的科学。我们既因此了解自然科学底精髓，社会科学底公律，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底关系，于是我们的学问，便成了革命的科学。倘若我们所研究的是社会科学，一面可使社会科学真正科学化，同时了然于人类社会底一般，不论过去和现在，中国和世界，社会科学亦 变作革命底工具，有改造社会的作用了。
所以我们在研究学问的时候，切自不可忽略了时代思想。
照前面那些话看来，我们把科学的智慧与时代的思想结合，造成我们的革命科学，应该怎样呢?
这就是行动的问题。
我们求智识是为应用，不是为智识。我们所以要研究学问，就是在使我们的行动有指导，不致盲目乱撞 。人是有意识的，根本必思而后行。盲目乱撞底结果，不是发生错误，就是减少致力，人力会要枉费。所以人们原是为行动而研究，不给知识当奴隶，匍匐于真理崇拜之下，这是为革命而求智识之所本然。
因此，我们与哲学家不同。哲学家底目的只是在解释世界，说明宇宙和人生。我们的目的，不止在解释世界，而还在改变世界，创造世界。假使徒说而不能行，就说得天花乱坠，还是败给了理论，事实了事实，有何用处，人类底前途，社会的进步，在于改变，创造。如果不然，社会是死的，自然是静的，人类是停止的，世界就不会有了，还有甚么历史可言?
在这里，我们必须要把旧社会所留给我们底恶习惯之一，痛加改正。什么恶习惯呢?这就是一切统治者剥削者所遗传下来底能说不能行这个习惯。他们不劳动而剥削他人，不实行而命令他人。这样的生活，久而久之遂自自然然地把行动与理论分开。这个习惯，常常传染到青年中来。受了传染底青年，只想当一个空谈家，而不想当一个实行家。这是非常错误的。
我们不仅要铲除这种习惯，还要明白行动的价值。行动不止改变社会，创造历史，还可检证理论，发展理论。一切知识和思想，在理论领域里面，都有其逻辑性与自圆性，非常一贯而美满。但一到实践领域，当场矛盾百出，破绽立见。所以行动是真理底试金石。要产生新的理论，要在理论上有所贡献，仍非行动不可。科学上底发现，不来自图书馆，而来自实验室。人类哲学的究竟，从自然到社会，只有行动才能探究出来。反身向内底冥想，至多不过添一些玄学表象，延长玄学底历史罢了。
怎样行动呢?
我们为革命而求学，也当然为革命而行动。没有像这样底求学，是错误的，不合时代的，不合应用的。没有像这样底行动，也是错误的，而不合时代与应用。何况革命底科学只能为革命底向导呢？
但现在的革命行动，已尽其五光十色底能事了。革命底行动固然叫革命，保守的行动也叫革命，改良的行动依然叫革命。你一革命，我一革命，究竟谁真谁假?老实说，我们准备行动注意行动底人，不能不加以识别。
革命行动底特征，第一是科学的。科学与玄学不相容，与一切保守思想不相容。他是站在革命前线的。科学的行动，是认识了的正确的实际，由实际中生出行动方法底创造 行为。保守是不动，复古是回头，根本为玄学的表现。
革命行动底特征，第二是进化的，凡不顾历史底必然趋势，破坏旧社会以创造新社会底行动，都是非革命的。复古自然如此，保守和改良，也一样的如此。革命是创造历史的必须古社会进化底路线，彻底破坏旧社会创造新社会。这是最显然的表象。
革命行动底特征，第三是国际的。人类社会底进化是整个的，而不是民族的，所以革命的路线，只有一条，没有两条。在五洲大通底时代，随便那国也是世界底一部分，他的问题，也隶属于世界问题。所以一国的变革，带上国际的色彩。如果说一国的变革，可以关起门干，那就不是部落时代底办法，即是离开世界潮流底办法。
明白这些，我们的行动就更加有准绳了。
每个学生若是像这样研究科学的知识，追随时代的思想，努力实际的行动，那才完成他的任务，不辜负他的青年，不辜负社会的教育。这是我十分希望于大家的。
（成都大学《科学思想》， 第34、35期，第3页-第6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