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对于教育的主张 (1929年)

作者:张澜 来源:张澜文化研究院 时间:2024-04-10 14:30 点击:103次

我们对于教育的主张

(1929年)

在教育学研究会发行这个季刊的时候,要我写一个发刊词,我想这不一定是必要的,不过我对于教育倒有一点意见,在前次教育研究会成立时的讲演,因为时间过迟,很说得简略,现在不妨将就这个机会,概括的写出,一方面作为我对于教育研究会的贡献,他方面又借以了销作发刊词的责任。

中国的教育,自从兴办以来,虽然有很多的变动,但仍没有甚么进步可言。当批评的地方,实在很多。我想凡是一个热心教育的人,或者要想把中国改造好的人,一定不能置诸不闻不问之列,听其他这样。

本来民主政治,在现在已经不是完美的政治了,然而在挂到十七年共和的招牌的中国,教育方面还是封建的,而没有好多民主气味,五四运动过后,教育本发生了一点新的萌芽,民主与科学的精神。可是到现在,这种新的萌芽都快要被复古浪潮所湮没了。读经讲经的事实,非常普遍于中小学校,封建道德的恢复,不仅有政治的力量,而且还有社会的基础,从前的开科考试,早被戊戌维新所唾弃了的,现在又已抬头起来。封建时代培养骑士的制度,亦已重新开始。最可注意的,连白话文学社去年都生了问题,仿佛非回复到古典文学不足以与思想道德等方面的复古相配合一样,现在的教育,除了这些封建的精神和成份外,实在只是一点配盘的ABCD那些形式的科学而已,民主和科学的精神扫地以尽,这实在是一件大不幸的事情。

还有一种同样的劣点,就是奴隶制度的精神,充满了教育的领域。奴隶原是一种“能言的工具”,所以没有人的自由。我们的教育在没有兴办学校时,完全是奴隶教育,不仅当时所读的书,是叫人法先王,守古训,不要离经叛道,而且小孩子从生下地来,就是贯注以尧舜以来,一个传授一个的学说思想,连教育的方法,也完全是注入式地灌输和循规蹈矩的压迫、束缚他们。总而言之,教育方面,没有一点自由空气,学者不过是思想上的奴隶,为古人当留声机而已,这是文化落后的一个原因。戊戌以后,又加之以五四,这种教育上的奴隶精神,才被摧毁。现在却又随着年来的复古运动,而恢复旧有状态,一切自由,削夺殆尽。读书、看报,研究学问,组织学会,通通不能从心所欲,并且书报、学会成为罪状,动辄就要身首异处,不仅异端邪说底名词,居然在思想自由,研究自由,言论自由,出版自由的科学的世界,成为反对异己的恶者,而且要用种种力量来“罢黜百家”,“表章六经”,以定思想于一,而建立新的偶像系统。这种力量,在从前是夏楚,在现在即变成了刀枪。教育的奴隶化,实在是销毁中国文化,阻止人类进步的一种大障碍,这是我们所不可忽略的事情。

自然中国教育在精神方面,缺点很多,而尤其这种封建的成分和奴隶的成分,为害最大。固然我们不要存教育救国的幻想,把教育的关系说得天样大,海样宽,但是,在教育言教育,我们却不能否认封建教育和奴隶教育的劣点,及其在教育上和中国文化上的恶劣影响。这是我们应该大加注意而要求改造的。我们是一个独立自由的人,应该要有天赋的独立自由的思想。人类的历史,早已堂堂皇皇宣布了这种人权,而最后的奴隶制度,反叛者又已揭出了独立之旗,撞鸣了自由之钟。我们从事教育工作和文化事业的人,应该本着教育者的资格,尽教育者一份子的历史的责任。所以,我们千万应该发表精神独立的宣言,以实现学生的求学自由,研究自由,言论、出版的自由,而完成教育精神的民主化。

其次,我们要注意的,就是教育的制度,关于形式一方面的。

中国的学校,取法于欧美。欧美国家的教育,仍是一种阶级制度。他们在表面上虽无限制,校门大开,连“学校重地禁止闲人”的牌子都没有,然而实际上,要有钱的子弟才能入学,这种经济的限制,比“学校重地禁止闲人”那块牌子还有力量得多,不过不是禁止闲人,而是禁止穷人。中国的教育,既是从欧美来的,所以自然亦就带了这种阶级性质。小学以上,至于大学,一切学校,不论国立、省立、县立、市立,总而言之,都是用公共的款项所办。而且,这种公共的款项,无论贫富,就是穷到工人、苦力、雇农、贫农,一点财产都没有,也是出了一份的,因为这种公共的款项是从一切直接税间接税抽收而成。但是入学的学生,就限于有财产者的子弟,而且这种由公共款项所办的学校,很普遍的要征收学费,再加之以这样费那样费合起计算,有财产只能维持生活或剩余不多的人,都没有入学的可能。并且学校底等级愈高,用费愈多,于是,中学成为小有产者及富农的学校,大学成为大有产者及地主的学校,比小有产者还不如的市民及自耕农,就只能进小学,工人、苦力及贫农、雇农,他们的子弟,要当学徒和见习的工农,连小学都不能进。这种由欧美传来的虚伪的民主教育制度,实在系真的阶级教育制度,完全是一种依照人民占有财产的多寡而设立的阶梯式的教育,这样的教育制度,与其说是民主,不如说是教育的封建,还名实相符些。

在这种制度下,还有广大的人民,如像工人、苦力、雇农、贫农以及负贩、小商等,出了很多的苛捐杂税,教育附加,而还不能送他们的子弟来读书,这固然是经济制度的关系,但也是教育制度的缺点。一切学校既然是公款办的,为甚么又不注意这个问题?为甚么又置贫民教育于不顾?为甚么又要征收学费杂费?为甚么又不履行义务教育?为甚么又只偏重专门人材的培养?为甚么又用公款送有高等知识的人出洋留学?……举凡这些,都证明了特殊阶级的教育制度只注意特殊阶级的子弟,是一个显然的事实。那么,大多数人出了钱办学而不能读书,尽了义务不能享得权利,这不是世界上最不公平和最反正义的事情么?

这种建立在多数人出经费少数人享权利的制度上的特殊教育,完全是变相的贵族教育。人民有纳税的义务,应该有入学的权利。一切学校,不仅应该免除学费,而且应该设法使出了很多间接税的工人、苦力、贫农、雇农的子弟能够读书,这也是国家兴学教民的本意。现在能够符合这种要求的,就世界各国的教育制度来看,只有苏俄,只有他们很努力于这种贫民教育,这是十年来的事实,不能否认。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只有解决贫民的教育问题,才能实现真正的民主的教育制度,从前的平民教育不过是工商业家反对封建的贵族教育的口号。现在的时代已经不同了。职司文化与从事革命的教育者,应该提出贫民教育的口号来反对资本的贵族教育,这是我们把少数人的民主制度教育改造为多数人的民主制度教育之一种历史的任务。

但是怎样才能完尽我们前面所说那个二重性的责任——教育精神的独立自由化与教育制度的贫民民主化?在这里,我们要知道教育是社会的一个部分,又是政治的一个桠枝,不能在社会政治之外而独立,所以只有社会和政治的改造,才能完成教育的改造。那么,我们从事教育改造的人,能够不参加社会的改造和政治的改造么?

这是为世界与中国整个的历史发展和社会进化的趋势所决定的,从事教育的人,应该顺着这个趋势来尽他推动教育即所以推动历史,改造社会即所以改造教育的伟大责任。

 

(成都大学《现代教育》第一期,1929年,第1页—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