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8月18日中午,四川重庆嘉陵江南岸上清寺一栋典雅秀丽的建筑“特园”的餐厅里,主人鲜英与中国民主同盟主席张澜正共进午餐。
突然,中国共产党南方局统战工作负责人徐冰迈着快步走进餐厅来。他是中共与张澜的联络人,是特园常客。张澜、鲜英见是徐冰,忙放下碗筷,走出餐桌,过来握手道好,并邀同餐。女仆早已添上一副筷碟来。徐冰谢而止说道:“不客气,不客气,我已吃过。”
张澜、鲜英见徐冰气喘吁吁,微胖的异常红润脸上渗着汗珠,赶紧递扇让坐,吩咐送凉饮。
徐冰喘息未停,声音急促道:“表老(张澜字表方),我是来奉告一个大消息的。”
“哦!什么消息?”张澜、鲜英忙问道。
徐冰双眸倏地一亮,神采焕发道:“我党毛泽东主席将于今天午后到达重庆。”
原来,蒋介石在日本宣布投降、抗战胜利两星期内接连三次电报到延安邀请毛泽东来重庆商讨国事,毛泽东为争取和平,毅然决然飞重庆举行谈判。
张澜、鲜英闻言,四目相向,愕然惊呆了。
可是惊喜之余,却又感惑于毛泽东的的胆略,深入这龙潭虎穴,头上悬着的不是达摩克利斯之剑吗?巍巍乎,浩然气魄,超绝常人!
徐冰对张澜表示歉意道:“我们因考虑到国民党方面可能随时会发生变化,所以没有早些来告诉您老人家。”
“这有啥,你做事慎重、仔细嘛。”张澜笑道。
徐冰一看手表,说道:“表老,特老先生,你们用饭,我先告辞了。”
张澜、鲜英不便坚留,过来要送,但让徐冰拦住了。两人目送徐冰结实的背影离去后,归座继续进餐,但此时此刻已无心再吃东西,因此也就草草了事。
正当鲜英吩咐备车去迎接毛泽东时,民盟领袖黄炎培、冷遹两位遽然而来,张澜告诉了毛泽东午后到渝的消息。
黄炎培笑道:“表老,我与御秋(冷遹字)正为这事而来的,我们想约您与特老同车前往机场迎接。”
“好,好。”张澜欣然答应道。
“黄任老是怎么得到消息的?”鲜英问道。
“有关方面透露的。”黄炎培故作神秘地答道,“你看,我这耳朵比你们的都要大而长,消息当然灵通,北风惠我似佳音也。”他那大耳阔脸上漾着和善的笑容。
黄炎培一语风趣,引来哄堂,厅内春气重返了。
一会,汽车夫进来禀告主人车子已经备好。于是四人出厅上车。轿车开出大门,径向九龙坡机场疾驶而去。
一路上,四位老人围绕着毛泽东的重庆之行谈论开了。
“毛先生来到的是块虎狼之地啊!”鲜英担忧道。他那清癯而精神饱满的脸上,似乎罩上了一层阴霾之气。
“他来了,心必有成竹。”黄炎培吁叹道。
“润之(毛泽东字)先生的来,证明共产党为国家前途,为百姓命运,已昭大信于天下!”张澜大声道,声若洪钟。“至于安全一事,谅蒋氏也不敢出尔反尔,冒天下之大不韪,在重庆下毒手。”
“姑且不论国共两党今后是否谈得拢,眼下第一要事是安全,到时我等当向有关方面提醒之。”冷遹关切道。
四人谈了很多,车子转眼已经到了九龙坡机场。他们下车进候机室。此时中共第十八集团军驻渝办事处的几位负责人过来招呼寒暄。隔了一会,民盟领袖中央委员沈钧儒、章伯钧和左舜生等先后来到,大家谈笑甚欢。不多时,国民参政会秘书长邵力子、副秘书长雷震到了。著名文学家郭沫若也来了。接着,陈铭枢、谭平山相继驾临。最后赶来机场迎客的是蒋介石的代表、国民党空军总司令周至柔。除了上述各界领袖人物外,还有中外记者数十人也前来机场迎接。
是日也,晴空朗朗,彩云栉栉,秋中山城的天气,炎阳虽骄,却并不十分肆虐灼人。
下午三时半,北边远处高空蓦地出现一个闪光的小点子,它随着引擎声的渐响,缓缓而大,不多时,一架草绿色军用飞机,伴着隆隆震耳声,展现在站立在候机室外翘首跂望的人群的视线里。专机在上空盘旋了一下,面向大地俯降下来,顷间,它那才从机身里破肚而出的大轮子稳稳地落在跑道上了,速度徐徐减慢,终于,戛然停住。候机室外的人群立即向那个巨大的躯体围了上去。
机舱门开了,在一阵热烈的掌声中,中共中央主席毛泽东第一个出现在舱门口。他脱下拿破仑帽,高举着,轻轻挥动着,向欢迎人群致意,一边满面笑容,频频颔首,徐步走下舷梯。走在他身后的是第二个步出机舱来的中共中央副主席周恩来。周恩来后面依次是中共中央秘书长王若飞、美国驻华大使赫尔利和国民党中央委员张治中等。五人下机站定,欢迎者紧步上前。中共工作人员、时为《新华日报》负责人之一的乔冠华走到毛泽东身边,介绍毛泽东与大家见面。
正当乔冠华逐一介绍时,毛泽东忽从人群里发现了张澜。他之所以会发现张澜,主要不是因张澜身材颀长、五绺银髯飘拂,而是由于张澜的那件麻灰色旧布长袍挤在华衣衮裳中独显俭朴,一下子就辨认了出来。毛泽东早知张澜是一个敢想敢说,敢打抱不平,敢庇荫共产党员的老人,不顾乔冠华在严严正正替他依次介绍,却自管走到张澜跟前热情地伸出一只厚实的大手,笑容蔼然道:“您是张表老吧?您好!”神态自然,如见故人。
张澜只觉得眼前一亮,立即握住了毛泽东那壮实而又刚劲有力的手掌,满脸堆笑道,“润之先生好!欢迎您光临重庆!”一双明眸亲切地凝视着这位魁梧奇伟、神明威重当代第一号传奇人物。
“大热天气,您还亲自到机场来,不敢当!不敢当!”毛泽东亲热道,睿智的目光饱含敬意地望着这位气骨刚正,德高望重的共产党的忠实朋友。
“应该的嘛,您奔走国事,才真是辛苦了!”
两位素未谋面,却是神交已久,因而就此寒暄开了。
乔冠华走了过来。毛泽东只得松开紧攥着的张澜的手说道:“改日长谈。”语气恳切而含深意。张澜报以会心的点头一笑。毛泽东离开了张澜。
乔冠华继续一一介绍。此刻,摄影记者早已蜂拥而上,忙着抢拍镜头了。
周恩来脸上的浅浅的笑容,始终萦绕在两个酒靥边,两条浓浓的剑眉舒展着,一双锐灵的目光照应着全场。一俟乔冠华介绍完毕,他从毛泽东身边绕过去跟张澜握手,互通阔别,然后请张澜过来与毛泽东并立,又邀张治中、邵力子和郭沫若分站在毛、张两人旁边。摄影记者反应之快简直超过他们那咔嚓声,不用关照,早已纷纷上来抢去了这个历史性的镜头。
此时,张治中过来请毛泽东发表谈话。毛泽东走到麦克风旁,一时全场肃静。他从衣袋里取出一张发言稿,作了简赅精辟的书面谈话。
“本人此次来渝,系应国民政府主席蒋介石之邀请,商讨团结建国大计。现在抗日战争已经胜利结束,中国即将进入和平建设时期,当前时机更为重要。目前最迫切者,为保卫国内和平,实现民主政治,巩固国内团结。国内政治上军事上所存在的各项迫切问题,应在和平、民主、团结的基础上加以解决,以期实现全国之统一,建设独立、自由与富强的新中国,希望中国的一切政党及爱国人士团结起来,为实现上述任务而共同奋斗。”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阵热烈的掌声。
简单的迎接仪式结束后,毛泽东由张治中、赫尔利陪同乘一辆轿车,其他大员、各界人士等亦跟随着各自登车,小汽车一字长排,鱼贯驰出九龙坡机场而去。
毛泽东一到重庆,即为国事,奔波于三会:谈判会、茶话会、宴会。不亦忙乎。
30日,即毛泽东来渝的第三天,上午,周恩来到特园来拜见张澜。张澜在大客厅里接见了他,鲜英陪坐。
“表老,毛泽东主席要我来告诉您,他今天下午三时亲临特园拜望。”周恩来说了来意。
张澜闻言,脑海里立即闪现出机场握别时毛泽东说的“改日长谈”这句话,不禁大喜。但一转念,恳辞道:“润之先生操心国事,疲惫辛劳,应该在他方便的时候,我去拜望他才是,不劳他过访。”
“他的意思是要亲自来,特地关照我当面转达,您就不用客气了。”
张澜面露歉意,笑道:“既然如此,那就从命了。” 鲜英听说毛泽东主席要来,早已喜出望外,当即表示竭诚欢迎,热情道:“你们这次来和国民党谈判是很辛苦的,最好请毛先生和你们都住到舍下来休息,住到这里来。”
周恩来笑谢了鲜英的美意。接着,他下意识地左顾右盼了一下,说道:“表老,特老先生,为安全起见,我想提个小小要求,我想请两位等会不在大门外迎候,如何?”
“那好。”张澜、鲜英的脑海里立即浮现出一个个万恶的特务们的影子来了。
“还有,到时我们不坐这里,我们在表老卧室内谈话,如何?"周恩来又提议道。
“周先生真想得周到,但这小地方怎能见客?”鲜英不肯。
“这又有什么?何必拘泥。”周恩来随口道。
鲜英两眼看着张澜,等他的表示。张澜却对鲜英莞尔一笑,说道:“我看这未为不可。”
鲜英不再坚持,事情就这样定了。
原来,这里特园早为国民党特务所忌恨,并对它进行严密监视。先是从中共代表团住址曾家岩五十号“周公馆”到上清寺特园很近,不过一站路之遥,沿途摆设“香烟摊”、“修鞋摊”、“担担面挑子”等进行监视。其后,蒋介石侍从室的陈希曾,更强租下紧靠特园的一幢其名美曰“康庄”的房子,特务头子戴笠亲自坐镇那里,特务们日夜窃听特园电话,记录出入特园人士的姓名,还写匿名信给鲜英及其子女进行恫吓。特园常客中更多收到这类黑信,恐吓不准去特园,否则将喂以“毒果”云云。
送走周恩来后,张澜欣喜地对鲜英道:“特生,你现在就关照下去,叫上下准备迎客吧,但为安全计,告诫他们切勿外传。”
鲜英点头称是。于是在他的嘱咐下,全家忙碌开了。兴奋而紧张、喜悦而神秘的气氛,充溢特园,笼罩着整个鲜宅。
饭后,张澜、鲜英照例要午睡一会的,但今天没睏稳,半眠半醒,未曾落梦。两时半左右,两人就在大客厅里等候嘉宾临门了。鲜英不时向厅外望望,又一息不停看着自鸣钟。
钟打了三下,两人全神贯注起来。不片刻,门铃响了。张澜和鲜英几乎同时离座,疾步走出大客厅,过二门,经花园,径向大门口走去。
此时,毛泽东、周恩来徒步走进大门来。四人热烈握手,言笑甚欢。毛泽东环顾四围,观赏特园方容,赞道:“这宅子坐落在山弯弯里,碧山、翠林、绿水萦绕,楼房庭院错落有致,真是幽静典雅,出尘拔俗。”
张澜、鲜英随即引领客人步入花园。此时几名警卫员早由宅里别人招呼去了。四人边走边谈,穿过葡萄架,来到花园台阶前,这儿一家人都正站在台阶上迎候客人。鲜英的小辈们,一边亲昵地向周恩来这位特园常客齐声叫道:“周伯伯!周伯伯!”一边屏息静气,怯生生地却又饥渴地争睹毛泽东的丰仪神采。周恩来向他(她)们点头微笑;毛泽东满面含笑,举起厚实的大手,伸向前方,频频挥动着、招呼着。
这当口,全宅仆佣等闻讯也争欲一睹这位百万大军统帅的风姿。他们放下手里活计,纷纷前来瞻仰,但又欲行还止,不敢近前。毛泽东见状走到他们面前,与他们一一握手问好。他那自然随俗的神态,平易近人的风度,一下子解除了仆佣们拘谨形状。张澜见到这一情景,楞住在那里半晌没话,念头却在脑际翻滚:“这才是真正的老百姓的领袖啊!我自己出身农家,至今恐怕脚上还闻得出泥巴的宿气,可多年来弃农、读书、从政,奔走国事,沾染上了士大夫习气了啊!视之润之先生,能无赧乎?!”
鲜英见张澜呆顿地站着,不觉纳罕,他哪里能猜知张澜此时地之所思所想呢?但又不便问,只得轻声提醒道:“表老,我们请毛先生进屋坐吧。”一句话将张澜从遐想里唤了回来,答道:“正是,正是。”于是两人过来迎请客人入屋。
四人行来,到二门口。毛泽东忽然站定身躯,仰首观看门额上一块匾(此匾现存红岩革命纪念馆),只见上书“民主之家”四个大字,“民主之家,民主之家,这里确是一个民主之家啊!”又觉得这一笔楷书,清劲秀逸,再看落款处,霍然入目者,是冯玉祥的大名,笑对张澜道:“冯将军行伍出身,能写得这样一笔好字,不简单啊!既武既文,亦俗亦雅,不虚儒将风范。此公现在是我们的朋友了。”
张澜笑道:“是啊,冯将军也是我民盟的知己。”
鲜英一旁替“民主之家”作了注释:“毛先生,因为表老住在这里,民盟总部亦在这里,各界人士共商国是、聚会,宴请也常在这里,董必武先生才赠此徽号。冯玉祥将军间来作客,听到这个名称后,欣然命笔写了这块匾。郭沫若先生还为它题过诗呢。”
毛泽东笑道:“原来这是董老题的名,还有郭沫若先生的诗,那加上冯将军的书法,也堪称三绝了。”
他的话引得彼时相视大笑。
毛泽东的视线移到了两旁的一副楹联,轻声念道:“谁似这川北老人风流,善工书,善将兵,善收藏图籍,放眼达观楼,更赢得江山如画。”读毕,他侧过头去问鲜英:“谁的手笔?”
鲜英笑答道:“表老所作。”
“意义好,词好。”毛泽东赞道。
“哪里,哪里。”张澜谦虚道。
毛泽东又笑对鲜英道:“你不仅古道热肠,任侠好义,还如此风雅,数风流人物,还看鲜君啊!”
“毛先生打趣了。”鲜英谦惭道。
“哪里的话,表老评你的嘛,你这位儒将文武全才,又如此潇洒,如此慷慨大度,还不配称风流!”毛泽东侧首含笑,打量着鲜英的上下周身道。
鲜英赧然而笑,不能辩。
周恩来一旁也笑了起来。
张澜乘机向毛泽东详细地介绍了一下鲜英。
原来,鲜英乃四川西充县人,幼年读私塾,熟谙经史。早年入四川陆军速成学堂学军事。33年前,即1912年,张澜任川北宣慰使,使署配备了一支队(相当于团)的武力,张澜委鲜英为支队长,时杨森、刘湘均为部下。嗣被选送北京陆军大学深造并毕业于该校。1925年年任四川陆军第十师师长。1939年之后,鉴于国事日非,谢绝仕途。他参加过同盟会,参加过讨袁的“护国之役”,1935年开始参与中共领导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代表刘湘参加过红、桂、川(红军、桂系、刘湘)协议,其后始终跟随张澜为抗日,为民主事业,殚心竭力,奔走不暇。
毛泽东接着念下联:“哪管他法西斯蒂压迫,有职教,有文协,有政治党团,抵掌天下事,常集此民主之家。”读罢,又反复诵呤“哪管他法西斯蒂压迫”句,赞道:“威武不屈,其气浩然!”
就在这赞美声和笑声中,张澜、鲜英引领客人过二门继续朝里走,拐弯抹角,来到了张澜卧室前。
张澜过来推开房门,笑容满面,手一摊说道:“请,请!”客人欠身入室。张澜、鲜英随进。
这是一个仅十四平方米的小房间,张澜到重庆,应鲜英邀,住此。但张澜素喜简朴,不喜奢华,鲜英曲承其意,不敢铺张,只放置了一床一桌几把椅子点缀其中而已。
张澜笑谓毛泽东道:“斯是陋室。”
毛泽东随口答道:“惟吾德馨,何陋之有!”
四人在笑声中坐定。女仆送上香茗后退去,鲜英打开上等听装香烟敬向毛泽东,并替他点燃了。
周恩来抬腕看了一下手表,随即站起身来对张澜道:“表老,下午我还要同国民党谈判代表继续会谈,我先行告辞了。”
张澜见不能留,只得说道:“公事要紧,公事要紧。”说着,站起身来要送。
“不敢,不敢。”周恩来哪里肯,赶忙拦住。
鲜英早已站起来:“我送您。”
周恩来坚辞到:“您这里陪着要紧,我是常客,还用送?”
鲜英也只得作罢。周恩来和张澜、鲜英握别后匆匆离去。鲜英掩上门与张澜重又坐下。
这时,鲜英的几个小孩蹑手蹑脚来到门口,从钥匙孔里向内张望。他们你争我抢地悄悄窥看了好一阵子,才颇不满足地离开了。
室内,谈话已经开始。
“表老,首先,请让我向您转达朱德同志对老师的问候。”毛泽东神态恭敬地说道。
约在三十七、八年前,张澜担任四川顺庆府官立中学堂监督(校长)并兼修身课讲授,时朱德是该校学生,曾受到他的影响。之后几十年中,朱德对他自始执弟子之礼甚恭。半年多前,还特地托人带给他一封信,敬称“表方吾师”,署名“学生朱德”。信中大意是说“您的事业我们支持”等等。随信并送上延安搞大生产时生产的一床绿色大方格毛毯。
“谢谢他!回延安后,请代我向他问好。”
毛泽东点了一下头,又道:“其次,您的老朋友吴玉章同志托我向您问候。”
“烦请代致谢忱,并颂安康。我们一别多时,彼此南北相乖,无缘会面,时在念中。
毛泽东点头道:“一定都替您转达到。”“表老,在十日前我见到《新民报》记者蒲熙修,就日本投降后的受降问题访问您的报道,你认为我八路军、新四军,抗战八年是有功绩的,抵抗了近百万的伪军和日本侵略军,解放了一忆人民的功绩,应该得到受降的权利。我谢谢您的支持。”
张澜谢过,言语一转,感佩道:“润之先生,此次您竟会来重庆,使我们非常敬佩,您现在来了,我们又不能不为您的个人安危而担忧啊!”
“我们这些人都在为您的安全担心啊!”鲜英蹙额道。
毛泽东神情坦荡,悠然一笑,深深感激道:“多谢关怀!多谢你们各位的关怀!此次单刀赴会,来之前我们是作了充分研究和估计的,按目前形势、情况看来,可说有惊无险,或者是有险不危。我现在不是甚好吗?毫毛无损。我一下飞机,他们没有把我扣留起来啊!我是诸葛亮到东吴,身在虎口,安如泰山啊!”他口中喷出了几个烟圈,烟圈自由自在地飘散着。
张澜从毛泽东的眼神里觉察到了这位共产党领袖的处危若安,宁静致远的胆魄。“润之先生,国共两党谈判,你们过去派恩来先生,王若飞先生为代表,现在动您的大驾,你们的诚意是得人心的呢!”
毛泽东由衷铭感,再次深表谢意,接着说道:“表老,这次他们连发三封电报邀我,做得颇有诚意,我如不来,必大放其谣言,说我们不要和平,不要团结--这种调子已经在唱了--不得了,罪名一大堆望你头上浇下来!现在我来了,他们哑口了,谣言不攻自破,统统风消云散,以后再也造不出来了。”
张澜连连点头,接着,郑重道:“润之先生,前几年我曾当面告诉蒋介石:‘只有实行民主,中国才有希望。他竟威胁我说:只有共产党,才讲实行民主。现在国内外形势一变,他也喊起民主来,邀您来谈判,我看他这是演的是假戏啊!”
“哼,民主也成了蒋介石的时髦货!他要演民主的假戏,我们就来它一个假戏真演,让全国人民当观众,看出真假,分明是非,这场戏也就大有价值了!"毛泽东冁然一笑道。
张澜咀嚼着毛泽东的话,稍顷,肃然问道:“润之先生,您看此次谈判前途究将如何?”
毛泽东一皱眉,眉尖起了个疙瘩。他接上一支烟,深深吞吐了一大口,说道:“国民党一方面要同我们谈判,另一方面却在向我们进攻,包围陕甘宁边区的军队不算,直接进攻解放区的已经有八十万。”
“哦!”张澜露出愤慨的脸色。
“所以说蒋的主意是老早定了的,他们想消灭我们,而且是越快越彻底越好,不如此,他是不舒服的。”
“足见此人根本无诚意谈判,他在骗人!”
“是啊!他总是骗人,他没有诚意,他是靠不住的,积多年之经验,我们深知是这么一回事。”毛泽东赞同道,“不说别的,这次他们三请四邀,诚意惊人,可我来了,他们却毫无准备,看来,今后一切提案还得由我们提出呢,岂非笑话?”
“这就是证其假了,我看他们本来就没有想到您真会来的,故而,我认为谈判很难有什么真正结果。”张澜忧心忡忡道:“内战危机重重啊!”
“表老,您说的是有道理的,是有根据的,国共难免谈判不好,难免会破裂,会打仗。”毛泽东在一阵吞云吐雾之后,又道:“但是这是事情的一方面,事情还有另外的一面。表老,蒋氏有三大顾虑:一、我们解放区现有人民一万万、军队一百万、民兵两百万,这个力量他是不敢小看的!二、大后方人民反对内战。今天,民盟在广大人民中已经唤起深刻印象,民盟在中国民主革命中,为民主团结、统一、建国,为反内战,起着重大的作用。现在,民盟在您的领导下,正和我们共同奋斗。蒋氏对此岂敢轻视?!三、国际上,广大的外国人民也不满意中国的反动势力,同情中国人民的力量,他们也反对中国内战,主张和平民主。有此三条,蒋氏要实现其妄想,决非易事,这迫使他不能不讲点现实主义。他讲现实主义邀请我,我讲现实主义就来谈判。至于谈判结果如何,到时再看,但我们还是要力争,以成其好事。他来两手政策,我们也早有准备,我们还他一个左右回击,谈则谈之,以此求和平;打则打之,消灭他个干干净净。他要这么干,你又有什么办法呢?但我们不来先手,我们这叫后手,还要怎样呢?”
张澜点头赞同毛泽东的透彻精辟的剖析。他想了一想,郑重道:“现在虽然国共谈判了,蒋氏是从来不讲信义的,承认了的也会赖掉,为了不让他赖,我说应该有第三者参加。”
毛泽东摇了一下头:“这恐怕他们是不会同意的。”稍歇,说道:“我看这样吧,以后我叫恩来他们随时向您和诸公报告谈判情况,如何?”
“那也好。”
话正谈到这里,忽然咿呀一声,门开了。一位雍容端庄的夫人出现在门口。三人同时朝门口看去。夫人向毛泽东、张澜莞尔一笑,托着满盛糕点的红漆盘,轻挪小步,走到书桌旁,一面放下漆盘,将糕点分摆到三人跟前,一面笑容可掬道:“粗点心,请随意用一点。”
此时,三人早已站起。鲜英正要介绍,张澜先开了口:“润之先生,这位就是鲜夫人。”
毛泽东笑容漾溢,和鲜夫人握了一下手,“谢谢这位‘民主之家’的主妇。”
“不敢当,不敢当!”鲜英夫人忙答礼。她和张澜都笑了。
鲜英笑谓毛泽东道:“这是内子的一点敬意。”
毛泽东谢赞道:“不敢,定是佳作。”
鲜夫人忙笑道:“没有什么好吃的,毛先生请随便尝一点吧。”一面替毛泽东添上一支烟。为不便多躭,略一点头欠身,道了声再见,带上门离去。
毛泽东颔首躬礼送。
今天,大贵客到此,非同寻常,鲜英特叫夫人下厨洗手作羹,并嘱亲自送来。一则表示对客人的特殊尊敬,二为这里促膝家谈之际,仆佣进出,诸多不便之故。
鲜夫人走后,三人归座,一边用点膳,一边继续谈话。
毛泽东有鉴于张澜对和平统一、民主建国的殷切期望,于是就八月二十五日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发表的《对目前时局的宣言》,概括道:“表老,对目前时局,我们二十五日发表的宣言中,主要是提出了六项紧急措施:承认解放区的民选政府和抗日军队;划定八路军、新四军、华南抗日纵队接受日军投降的地区,严惩汉奸,解散伪军;公平合理地整编军队;承认各党派的合法地位;保障人民的自由权利;立即召开各党派代表人物的会议。”接着,对此作了详尽的解释。
张澜认真地听完后连声称赞道:“很公道,很公道!这六项蒋介石要是良知未泯,就应当全部采纳施行。”忽捋须一笑,“您刚才说假戏真演,看来,这场戏倒是有看头!”
毛泽东、鲜英都笑了。
接着,毛泽东又给张澜详细介绍了解放区的政权建设、社会面貌、生产、教育以及人民福利等等情况。张澜为之兴奋、激动不已,说道:“上个月,黄炎培、冷遹、左舜生、章伯钧等几位参政员从延安回来对我讲了一些,真是‘归来向人说,疑是武陵源’啊!”
正当这时,忽然一名警卫员敲门进来向毛泽东报告:“主席,今晚宴会的时间快到了。”
几名警卫员一进特园就被宅里张楣光和鲜英家男仆招呼去了。张楣光是张澜族中侄子,张澜因他勤快、灵敏,一直带在身边,他替张澜送信、拿烟倒茶、接待客人、煮饭和照料其他生活细事,是通讯员,又是杂差,又象童仆之类。今天来了这几个延安的“武陵源人”,张楣光因好奇而大感兴趣,于是競相询问。这几位弟兄应大家之请,上下纵横拉起了解放区的生活家常来。这些新奇、美妙的故事吸引住了众人。弟兄们一拉没个完,彼此都忘了时间,后来还是日头西下,一抹火黄色的斜阳射进窗来,方始提醒了大伙,这名警卫员才来敲门报告的。
毛泽东一看手表,对张澜、鲜英笑道:“我们谈话忘了时间,晚上张治中先生邀宴,今天就谈到这里吧,我要告辞了。”
“张治中先生也邀了我。”张澜接口道。“那好极了,我们晚上再见。”
张澜、鲜英恭送毛泽东到大门口,彼此握手道别。毛泽东由几名警卫员护卫着上车离去。
当晚,毛泽东出席了张治中在桂园为欢迎他来重庆举行的宴会。被邀参加宴会的除张澜外,还有沈钧儒、黄炎培、柳亚子、陈铭枢、王昆仑、冷遹、章伯钧、张申府、王云五、傅斯年等人。宴罢,毛泽东与他们进行了长时间的交谈。
9月2日中午,张澜以中国民主同盟名义,在特园宴请毛泽东、周恩来和王若飞。出席宴会的有沈钧儒、黄炎培、冷通、鲜英、张申府、左舜生等。
上午11时左右,毛泽东偕同周恩来、王若飞再度驾临特园。张澜、鲜英等七人一起出迎。毛泽东一进特园,兴冲冲道:“这是‘民主之家”,我也回到家里了!”众人闻言大笑。一句话生发出满园春色。于是,大家将三位贵宾迎入大客厅坐定。女仆送茶,主人敬烟,忙过一阵后,不半晌,一桌丰盛酒席摆了上来。张澜、鲜英等起身相请客人入席。毛泽东被邀推让不过只得坐了首位。他拉请张澜坐在他右边。鲜英是宅主,陪侍在他左侧。其他人等随意落座。
鲜英霍地站起,手执大酒壶,先给毛泽东满斟一杯,然后出座逐个满了。他回到座上,一手按酒壶,一手指着它笑谓毛泽东道:“这是家酿的枣子酒,请毛先生一尝。”
周恩来马上给毛泽东介绍道:“我在特园宴请客人常用此酒。这枣子酒浓度不高,味道却香而醇厚。”1950年鲜英到北京,毛泽东请吃饭时对他说:“重庆解放时您受惊了。”鲜英回说:“托主席的福,还好。”周恩来一旁笑道:“现在可以畅饮枣子酒了。
“特生先生献家宝喽!我喝不来酒,不胜这杯中物,一盅淡酒也会满脸红,但今天定要领这个情,一醉方休!”毛泽东的话引来满堂笑声。
张澜站起,举着酒杯,热情、激动的目光透映出心底的微笑,柔和地在毛泽东、周恩来和王若飞三人的脸上抚拂一过:“今天承蒙三位不弃,辱驾特园,我代表民盟中央全体委员表示热烈的欢迎和谢忱,干杯!”
全体起立,十只酒杯在桌子中央的上空碰撞出和谐又清脆悦耳的声响,顷间,满盛在酒杯里的酒同时被仰脖而尽。于是大家重又归坐。
张澜替毛泽东又斟满一杯,自己的也斟满了,然后举杯敬向毛泽东:“会须一饮三百杯!”这是唐李白《将进酒》中的诗句。
“且共欢此饮!”毛泽东举起杯来脱口而出。这是东晋陶潜《饮酒》诗中的句子。
两人碰杯,一饮而尽。于是宾主之间相互频频祝酒。酒宴在热情洋溢、亲切无间的气氛中进行。
毛泽东勉励大家道:“今天,我们聚会在‘民主之家’,今后,我们共同努力,生活在‘民主之国’。”接着,他反复强调“和为贵”,恳切表达了对和谈的冀望。他的话令人激奋。他又同沈钧儒谈健身运动,同黄炎培话职业教育,同张申府说五四运动往事等等。当然,席间宾主之间谈得最多的还是这个大主题:当今时局。一时,觥动觞举,酒酣耳热,神采飞扬,言笑欢畅,不知日晷之方斜。
宴饮过半,上来一道甜菜,另外端来几大碗白开水。鲜英举起汤匙,凑到碗边,笑对毛泽东:“请洗一洗。”毛泽东说道:“不必洗了,我们在延安酸甜苦辣一样吃,这些菜就够好了。”他不洗,主人也只能不洗了,于是大家跟着都不洗了。
宴毕,大家散坐在大客厅里饮茶谈话。忽然,边门那厢走进来一位年幼的姑娘。她手里拿了一本纪念册,神情寒怯含羞,先是步履踌躇轻缓,似进欲退的样子,终于一鼓勇气,大步走到毛泽东身边,毕恭毕敬地行了个九十度鞠躬礼,将纪念册递到毛泽东手里,脸涨通红:“毛伯伯,请您在这上面题词留个纪念吧。”
毛泽东只觉得眼前突然一晃闪,瞧是位眉清目秀的小姑娘,忙接过纪念册,温和地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鲜继根。”姑娘低着头怯生生地轻声答道。紧接着又重复了一遍要求。
姓鲜,不问可知是鲜英的女儿了。毛泽东点头笑道:“好,好。”
鲜英正忙在招呼客人抽烟用茶,听到声音回过头去,见是七女儿继根,忙走过来挥手叫去,“大人在这里说话,你来做什么!不懂规矩,快出去!”
“爸爸,我请毛伯伯题词呢!”说着,面对父亲指指毛泽东手里的纪念册,露出委屈、羞红的脸色。
毛泽东对鲜英:“您啊,真是位严君。”说着,站起身来,拉了继根的手,走向书桌那儿去了。
两人走到书桌旁,毛泽东坐下来将纪念册翻开放在桌上,继根立刻端来文房三宝,磨好墨。毛泽东执管在手,蘸得墨浓,稍予思索,落笔一挥而就。
此时,鲜英早已跟了过来。他站在旁边,捋着尺把长的银须,一双目炯炯,全神贯注地看着,见署名毕,先是赞赏笔力雄浑刚劲、气势磅礴的书法,继则反复吟哦,体味含意深远的词义。
张澜等一时都围上来看,只见纪念册上赫然写着四个大字:“光明在望”。毛泽东笑对诸公道:“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他的含有深意的话启迪着、鼓舞着大家的心。
“谢谢毛伯伯!谢谢毛伯伯!”鲜继根粲然一笑,道过谢后,当当心心地双手捧着墨迹未干的纪念册飞也似地去了。
时间在飞驰,不觉已是午后三时。周恩来过来催促毛泽东动身。毛泽东告辞各位道:“已经约定一些朋友等会在桂园见面,我们要暂别了。”
不能留客,于是张澜、鲜英等人送客出来,直至到大门口。毛泽东与诸位一一握手道别时,重复了刚才席上勉励大家的那句话:“今天,我们聚会在‘民主之家’;今后,我们共同努力,生活在‘民主之国’。”
9月10日,张澜分函国共两党领袖蒋介石、毛泽东,对国共两党团结商讨问题提出建议。同日晚,周恩来、王若飞设宴招待张澜、沈钧儒、黄炎培、左舜生、罗隆基、张申府等,报告近十天来国共谈判情况。
由于国民党对和平谈判全无诚意,所以它自己提不出方案,然而它对中共提出的十一项建议却不是婉辞“距离甚远”,就是峻拒“根本无从讨论”,因此,9月11日晚,毛泽东、周恩来和王若飞在桂园宴请张澜、沈钧儒、黄炎培,就促进国共双方的团结问题交换了意见。张澜和沈、黄恳切表示当尽力斡旋,以期化戾气为祥和。
交谈至此,周恩来忽然双眉蹙然,沉重道:“这里我不得不向诸位报告一个不愉快的消息。”
“什么事?”张澜等同声问道。
“最近山西阎锡山集中十三个师的兵力,估计约有三万八千余人,突然进攻上党地区。”周恩来话毕,身子朝椅背上靠去去时,摇摇头,轻声叹息了一下。
“公开打电报请你们来谈判,又背地里发动战争,绝对不能容许他们这么干!”张澜赫然怒道。
沈钧儒、黄炎培一旁愤慨不已!
张澜沉思片刻,忽道:“我想改日请你们双方谈判代表到特园来谈谈,借此我倒要质问质问他们这件事!”
“这甚好,这甚好。”周恩来赞同道。
9月14日下午,张澜亲自出面,并同张申府一起,约请国共两党谈判代表张群、邵力子和周恩来、王若飞到特园。
“今天,我请诸位来,首先是想知道一些有关和谈的近况,能否烦请代表们告知一二?”张澜恳切道。
于是,张群、周恩来便将和谈近况简要地叙说了一下。述毕,周恩来明白地解释道:“我们已就原提方案(即十一项方案)又作了让步。”
“我看中共方面很公道,很公道。”张澜神态严正地对着张群和邵力子说道。
张群这位“华阳相国”(张群四川华阳人,国民党上层圈中如此称呼他)、蒋介石“怀刀”,老谋稳健,坐在那里只是微笑点头不作声;国民党君子人物邵力子因无可辩,也只能“君子则慎于言”,亦然。
“我们是苟能求全,不惜委屈。”周恩来谦和大度,一语封没百上。
“人家委曲求全,一至于此!又有何说?甚望两位在蒋先生面前务必力谏之!”张澜很动感情。
张群、邵力子仍是微笑点头未出声。
忽然,张澜话题一转,直言直道,正色责问:“阎锡山为啥不给蒋先生留一点面子?重庆在谈,山西在打,这不贻笑于天下吗?蒋先生不感到难堪吗?”
张群对这位乡里前辈素所折服,一向敬重,见其疾言厉色,自己态度愈加恭顺,温让道:“表老,这件事是阎锡山的个人行动,我们事先都未有所闻。”他说话斯文尔雅,语调平缓。但态度上佳,话却是假。
邵力子圆脸上还是掛着笑容,他推一推眼镜质直地说道:“我们确实不甚了了。”
张群有意说谎,邵力子怕是无意地骗了人。
张澜见张群推脱,邵力子懵懂,心里甚恼,但不便也没有必要碜人,只得抱着曲全和平的祈愿,劝责道:“补牢未晚,切不可再,今后务必保证不再发生类似事件!”
张群、邵力子只好仍旧拿微笑点头不作声作答。
9月15日下午,周恩来、王若飞在中四路德安里与张群、邵力子就光复区省份的划分、双方军队驻地等问题继续进行谈判。毛泽东拨冗三访张澜到特园。
张澜、鲜英奋喜地将毛泽东再次迎进入张澜卧室,密谈长谈三小时之久。
三人才坐定,张澜双眉一皱,迫不及待地问道:“润之先生,展望谈判,终将如何?”
毛泽东见张澜那种忧国忧民的急切神情,不由肃然起敬,答道:“表老,目前谈判是有所收获的,已有部份达成协议。”
张澜点头而笑。
“另外,蒋氏已同意结束训政,召开政治会议。”
张澜欣喜道:“召开政治会议,也即党派会议,这我们从年初喊到现在了,斗到今天了,蒋氏迫于时势,总算同意召开这个曾被他视为分赃会议的会议了(今年二月周恩来去见蒋介石告知中共关于召开党派会议的意见时,蒋横眉道‘党派会议等于分赃会议’),不容易啊!”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接着问道:“那么何时召开呢?”
“具体日期未定,但我们当力争早日召开。”
“那么联合政府呢?”
“我们提出在政治会议上讨论决定之。当然其他问题如和平建国纲领、国民大会、宪法等等都将在会议上讨论决定之。”毛泽东抽了口烟,说道:“上述这些,你也已有所闻吧,目前,大体上都有了眉目。”
张澜殊感欣慰,眉尖松开了,说道:“这些看来都是确定的了。”
“口头是确定了,也记录在卷,问题是要看机会实现得如何了。纸上的东西,要变成现实的东西,还得加一大把力呢。”
张澜点头然其言。
“这次我们能换得人民需要的和平和民主是作了一些让步的,我们让出了南方八个解放区。”毛泽东接着告诉了这个内情。
“这是为什么?!”张澜为之可惜。
“人家要回南京,我们的这些解放区就在他的床旁边,或在他的过道上,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宋太祖是睏不着觉的。他们硬要争,还造谣说共产党就是要地盘。我们考虑到这还不至于损害人民的根本利益,就作了这个让步。抗战时我们自动取消工农革命政府名称,红军改名为国民革命军,没收地主土地改为减租减息,所作让步比现在还大呢。现在我们让步,有利于击破其内战阴谋,使他们的谣言制造厂破产关门,取得国内外广大中间分子的同情。”
“您所着眼在大处,甚是,甚是。”
“目前的症结所在是军队和解放区政权两大问题。”毛泽东继续道。
“至今还没有谈出一个圆满的办法来?”
“是啊。”
张澜松开了的眉头又拧拢了。
“表老,关于军队问题,我们提出我们的军队可以缩编为四十三个师,国民党他们是二百六十三个师,我们占六分之一。后来,他们说,他们的军队要缩编到一百二十个师,我们说很好,准备继续让步,照比例减下去,我们可以缩到二十四个师,甚至二十个师。这样一来,他们无话可说。但我看蒋氏本意是要在‘统一军令’的借口下,取消我们的军队,这就是这个问题实际上今天没有、也不太可能真正解决的根本原因所在。”
张澜双眉更紧蹙了。
“关于解放区的问题,我们先后提出了四个解决方案,但逐一给他们否定了,理由只有一个,我们所提均不合其‘政令统一’的口味,被认为与‘政令统一’背道而驰,看来蒋氏这个‘政令统一非取消解放区不可。”毛泽东猛抽几口烟,又长长地吁吐了出来。
张澜静听着毛泽东的详尽的叙述,目光深沉凝重。当他叙述再毕,张澜推心置腹,语出肺腑,郑重道:“润之先生,在‘五四’以后,为了摆脱北洋军阀的统治,使国人能够过问政事,我曾经同吴玉老(吴玉章)在川北推行过地方自治,因此深知政权、军权之民权重要。润之先生,国民党丧尽民心,全国百姓把希望寄托于你们,你们当坚持的,一定要坚持,好为中国保存一些干净土!”
毛泽东连连点头,神态肃穆而激动。
鲜夫人送来了点心。用毕,谈话又继续进行下去。
毛泽东说道:“表老,这里我要告诉您一件事,他们正在美国支持下,大力运兵,名为接收,实则准备内战。”
“哦!”张澜惊怒道,“此事虽先前间有所闻,尚未能全信,今日看来,确然无疑了!”
“表老,蒋氏在抗战之初,打仗还像个样子,一上峨嵋,就基本上是躲在山上观战了。对他来说,胜利是等来的。他的方针也是早已定了的:保存实力,准备内战。我们的方针是坚决反对内战,尽最大努力,委婉忍让以制止内战。但是,我们也清醒地看到,内战危机十分严重。如果蒋氏置一切于不顾,决然冒天下之大不韪,拿起刀来,那么人民被迫也只能拿起刀来。我们这个没有合法地位的武化团体(抗战时期,共产党被规定以文化团体资格参加国民参政会,因共产党有军队,故毛泽东作此戏语)也就只能回敬他一个‘无法无天’了。表老,对此我们是有估计的,也是作了精神准备的。”
“如若时局果真发展到这不可逆转之境地而被迫一战,敢问,胜败前途如何?有几分把握?”
“广大人民是和我们在一起的,这是我们的事业必然会取得最后胜利的保证。我们的团结如兄弟的党,我们的从事人民战争的军队,我们的具有威力的统一战线,这是我们籍以取得胜利的三大法宝。当然困难是重重的,但前途是光明的。”
张澜凝视着毛泽东,他从毛泽东那睿智而深邃、敏锐而坚定的目光中体味出一种难以言传的东西来。他心里忽然默默念着:“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沉默片刻后,张澜提出了一个重大问题:“润之先生,内战到了不可避免之日,四川该怎么办?”
“表老,我今天主要就为这件事来的。四川支持八年抗战,蒋氏在这里也有一定势力,他还都南京后,对此岂肯放手?是还会另有打算的。”毛泽东沉思片刻,忽一昂首,举着厚实的大手,竖起两个指头,亲切而又诚恳道:“表老,如内战不免,我谨代表我党中央郑重拜托两件大事:第一件大事,请您以您的威望,影响地方实力派与我党通力合作;第二件大事,请您协助我地下党发展武装,组织游击队。”
“我当尽力为之,不负君命!”张澜一口应诺。
毛泽东紧紧地握住了张澜的手。四目默默相向,豪情壮气在空间感应,交融,溢满斗室。
毛泽东缓缓松开手,拿起搁在烟缸边上燃着的大半截香烟,抽了几口,眉头一紧,目光深沉,密嘱道:“表老,如果国共谈判成功而建立联合政府,视情况许可,川康问题可由地方自己解决;如果谈判失败,内战打起来,四川力量够,就早起义,力量不够,可等我军进川时协同作战。”
张澜郑重地点了几下头。
张澜在1911年武昌起义前夕与蒲殿俊一起英勇地领导了四川保路运动,自此名震蜀中。辛亥革命后,他历任川北宣慰使、嘉陵道道尹和四川省长,为政清廉刚正。他除进步政治活动外,在川办学先后达数十年之久,担任过成都大学校长,蜀中弟子半门生,其中有相当多的有道德学问的共产党地下工作者,得到他的教育启发和掩护。因此种种,川人尊称他为“川北圣人”,共产主义学者称他为“马克思主义的护神”。也由此,他在四川乃整个西南地区,享有崇高威望。抗日战争时期蒋介石倒行逆施,排斥异己,吞并后方势力。西南军政届头面人物中,不论是四川的刘文辉、邓锡侯和潘文华,还是云南的龙云,在自身的处境中,无一向往服他,无一不以夫子为木锋,得一言定进退的。毛泽东对此很了解,早年他听过四川省委书记罗世文生前到延安的汇报,读过张澜在成都大学校长时任内写的“怎样研究经济学”、“我们对教育的主张”、“中国学生的出路”三篇文章,认为如果没有马克思主义观点,写不出切合时代需要的文章。所以今天向张澜伸出了两个指拇来。张澜是党的最忠实的朋友,完全可以信任的。
后来,国民党政府迁还南京,民盟总部也随之东下,而张澜为了抵制蒋介石召开伪国大和伪政府,拒不东下,同时,为完成毛泽东托付的重任,留在四川不走,他往来成都、重庆间,日夕为之奔劳不懈。
张澜将1938年冬办起来的一座民主堡垒,南充建华中学,发展成了中共的革命据点。建华中学原是中共中央南方局为开拓教育界统一战线的阵地,南方局书记周恩来约会张澜建议举办的一所富有革命朝气和民主气息的学校。当年张澜按照周恩来意见,派刚从延安归来的自己的学生,原成都大学团支部书记共产党员贾子群等筹建该校。毛泽东与张澜谈话后,周恩来即与张澜当面约定仍由张澜担任校长,(张澜原是名誉校长,后来也担任过校长。)贾子群为副校长,接着,党派了一批共产党员干部和进步教师到校,将学校办成为一个革命据点。
张澜还帮助贾子群等组织川北民主联军,党派入建华中学和川北粮食局(局长奚致和是川北民盟负责人之一)的共产党员干部负责民主联军。
早在1935年,张澜以保家乡为名,向刘湘和李家珏要了近300枝枪,交永安乡民众自卫队(永安乡乡长和自卫队长都是中共地下党员),组织游击队。这部分武装力量在解放战争时期,成了地下党南充工委领导的川北游击支队的骨干。
张澜又将毛泽东希望对方实力派与中共通力合作节,传达给潘文华,潘听后向他表示:“面对今后蒋共对峙局面,本集团坚持与川康刘(文辉)、邓(锡侯)团结外,定加强与共产党的联系,以抵抗蒋介石发动内战的阴谋。”并随即命令警卫营长秦绍成率一营部队驻省保护玉皇观秘密电台,与张澜和各方面保持通讯联系。另外,潘又掩护我酉阳地下党和游击队,使其得以保存和发展。嗣刘(伯承)、邓(小平)大军进军西南时,张澜派人送信給潘,指示他起义,迎接解放军进川。1949年12月9日,潘在彭县起义,迫使国民党胡宗南部从陕西经西康向云南逃窜,使蒋介石固守四川之美梦彻底破灭。
张澜原先派保定军官学校刘文辉的同学、中共老党员、民盟中央委员张志和与刘文辉、邓锡侯联系,作为中共省一级领导张曙时、华岗、张友渔之间的桥梁。自与毛泽东密谈后,也将毛主席的希望转到到了刘、潘两位,并授意张致和更加紧了这方面的联系。1949年初,张澜在上海,邓锡侯因被蒋介石撤去四川省主席职,特来上海见张澜请教今后行动出处。张澜严正劝说道:“丢掉省主席有啥,时局很快要变,你应回川,联络川军,等待时机,迎接解放。”邓听话,12月于彭县起义。
早在该年1月中旬,蒋介石在南京召见刘文辉,刘因局势紧张,不便来上海面见张澜请教,特参谋长杨家桢密赴沪拜谒张澜请教大事。张澜将毛泽东与自己的密约亲口告之。杨如实转告了刘,刘坚定了起义的决心。5月,上海解放后,张澜到了北京,时四川尚未解放,他很不放心,惟恐生变,又在白绸小条上写:“时机未到,不可轻动;时机已至,不能放过。”16字,托杜重石带给杨家桢转与刘文辉。刘接到此条,即与潘文华、邓锡侯密议,汇合于川西大起义,协助解放军全歼胡宗南溃退云南边境的几十万军队,彻底解放了大陆。
毛泽东密嘱毕,换上1支烟,吸着思考着,忽然又提出一个建议来:“表老,恩来和我有一个想法,也是一个要求,我们希望今后在重大政治问题上,民盟能与中共事先交换意见,共同商讨,统一认识后,采取一致行动,未知尊意以为如何?”
“甚好!先前我亦早有此想,因如此始有力量掣肘蒋氏,以达到我们的目的。我们双方必须建立此种密切合作关系。”
关于此事,后来在旧政协时期,周恩来曾特地到特园与张澜当面正式秘密约定。
毛泽东站起身来,一边抽着烟,在小室里来回踱步,不一会,他回到座位旁,坐下来继续说道:“表老,我们现在谈的是准备战争的事,当然,打仗只是到了被逼至无可奈何的地步,才走的一着棋,我们总还是要尽最大努力,来争取不打仗的办法来实现和平!”
“是啊,是啊。这更我萦所主张的!”
“八年来,大家一起打日本,可国共间大大小小的摩擦是不断的。但历年来,我们曾多次声明,只要国民党当局放弃其错误的现行政策,我们还是愿意恢复谈判实现和平的。我道一以贯之,我们的这个态度始终不渝。这次我们来谈判,就是遵循这个一以贯之的道。目前已经达成了一些协议,接下去还要谈,但不管怎样,这还是纸上的东西,所以,谈判之后,我们的任务是坚持它,要国民党兑现,以此来争得和平,完成民主统一建国大业!”毛泽东厚实的大手掌突然举起,有力地向空中一推伸!
“润之先生,我们民盟不日将召开临时全国代表大会,民盟决与中共为民主、统一、和平、建国共同奋斗到底!”
毛泽东站起身向张澜伸出手去,张澜立即站起伸过手来,两位领袖长时间地紧紧地握手!
张澜忽然想起,提醒毛泽东道:“现在你们同国民党双方关起门来谈判,已经谈拢了的,就把它公开出来,让大家知道,免得蒋介石今后不认帐。”
毛泽东欣然颔首道:“您看用什么方法方式为好?”
张澜想了一想,说道:“这样,你们如有不便,由我来给国共双方写一封公开信,把这些问题摊开在国人面前,好受到全民百姓的监督和推动。”
毛泽东冁然笑道:“好,好,表老真是老成谋国啊!”
“谈不上,谈不上,我只为蒋氏此人从来不讲信义啊!”
紧紧握着的手松开了。毛泽东高兴道:“今日畅谈甚快!”于是笑着向张澜、鲜英告辞。
鲜英陪坐在侧,仍旧像初次那样,因不便置语,只在注目静听,并敬侍烟茶。此刻也站起身来。于是他和张澜恭送毛泽东到大门口,三人含笑道别。警卫员们上来前后簇拥着毛泽东上车疾驶而去。
不日,张澜致国共两党的公开信即在重庆《新民报》和成都《华西晚报》发表了出来。公开信主要内容如下:“目前商讨之中心,不外政治与军事。政治必须彻底民主,此为国人一致之要求。惟国共双方存有若干特殊问题,不妨事先商讨。但所作成之解决方案,必须不与国人之公意相违。如团结仅有空名,统一徒具形式,则于根绝内争一点,窃恐贡献无多。吾人虽不获事前参预,事后必须保留批评之自由。此应请公等留意者一。”“经过此次世界大战,举世疮痍,人心思治,吾国对于国防,虽不可忽,但遭受外力侵略之危险,实已大大减轻,不作根本之计,而多养无用之兵,以今日凋残之民力,实期期以为不可。如谓民主必持武力始能保障,则民主之为民主,岂不令人寒心!如谓统一必赖武力始能维持,则统一之为统一,岂不令人气短!一应请公等留意者二。”
公开信一发表,问题摊开在了全国人民面前。
国共谈判继续进行,谈判集中在解放区人民政权和人民军队两大焦点上,斗争十分激烈。
9月25日,张群、邵力子在参政会宴请周恩来、王若飞与张澜、沈钧儒、黄炎培、左舜生、章伯钧、罗隆基、张申府等,并由国共双方报告近日谈判情况。
9月29日,周恩来、王若飞同张群、邵力子假座参政会举行聚餐会,邀请张澜、沈钧儒、章伯钧、罗隆基、张申府曾琦、左舜生、王云五等出席,共商政治会议的组织等问题。
在此期间,民盟正在特园筹备召开临时全国代表大会,各地代表云集重庆,张澜日夜在紧张繁忙中。
10月1日,在张澜主持下,民盟临时全国代表大会(解放后追认为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正式开幕。
就在这天,张澜得悉蒋介石命杜聿明以武力解除了龙云在云南的权力,骤闻之下,不胜震惊。龙云,是张澜秘密吸收入盟的盟员,对民盟和民主运动贡献很多。张澜与他交谊笃厚,故十分担忧其安全。由此,张澜也就联想到了毛泽东的安全,于是立刻派人去见周恩来,敦促毛泽东早日离渝。
民盟临时全国代表大会进行到第十天,即十月十日那天,《政府与中共代表会谈纪要》(又称《双十协定》)正式签字,重庆谈判告一段落。周恩来留在重庆继续谈判,毛泽东定于翌日离渝飞返延安。
11日上午,毛泽东、王若飞、张治中、赫尔利等乘车来到九龙坡机场。天高气爽,金风送凉,万里长空一碧。由于他到达到得较早了些,一大群中外记者将他团团围住。其中几个国民党记者居心叵测,提出了一篮子难题。毛泽东神态自若,恢宏大度,时而严正,时而诙谐,挥洒随意,应付裕如,他们不能难,最后只得灰溜溜地站在一旁,或缵进人丛堆里了。而大群中外记者仍争相提问,围着不肯散。
此时,毛泽东偶一抬头,忽望见张澜和鲜英正从那边快步赶来,于是立刻排开人群,含笑趋前,与张澜握手:“有劳相送,甚不敢当。”
“应该的,应该的。”张澜眉开愁云:“您总算平安归去了。”
“多谢关心!”毛泽东报以感激的目神。
出现了片刻的沉默。
一位似乎在说:“重托之事,万望鼎力完成之!”
另一位似乎在回答:“言信行果,决不有负所托!”
一位似乎在说:“中共与民盟,共大业,同进退,一致行动,并肩齐驱!”
另一位似乎在回答:“谨如君命!”
相对凝视,种种尽在不言中。
一忽,张澜欣然而又依依道:“二天(四川方言,意即日后)中国实现民主了,我还要到延安去看望您哟!”
毛泽东连声笑答:“欢迎欢迎,欢迎您来延安,延安人多,会做川菜招待您!”
张澜点头粲然而笑。
毛泽东紧一紧握着张澜的手,张澜跟着紧一紧握着毛泽东的手,随即彼此松开了。
毛泽东含笑与鲜英握别:“再见了!我们的孟尝君。”
一句话引来大家一阵笑声。
鲜英不好意思地笑着与毛泽东道了再见。
接着,毛泽东与前来送行的各界知名人士和政府诸要员一一握别。
毛泽东反身步上舷梯,王若飞跟随在后,张治中因陪同返延安,也随即登机。
毛泽东拾级而上,到机舱口站定,重又转过身来面向人群,挥动着拿破仑帽,频频点头含笑向送行者致意。机前,人们正仰着头,向他挥手告别。
俄頃,毛泽东挥帽颔首笑向四围环视一周,既与王若飞、张治中一起进了机舱。机前,人们报以一阵热烈的掌声。
伴着隆隆之声,飞机启动了,它循着跑道驶去,突地,腾空而起。它满载着人们的爱戴、依恋之情渐渐远去了。
它带走了一位时代巨人!
(张茂延对林淇的文章进行了较正、修订,我们据此整理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