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子贵义 (1948年)

作者:张澜 来源:张澜文化研究院 时间:2024-05-07 09:55 点击:87次

墨子贵义

(1948年)

数年来喜读《墨子》,深悉墨子的思想行为,全以义为主。他那义的内容,就是兼相爱交相利。惟兼爱交利可以使天下富而无贫,所以墨子之言经济是要民用皆给;惟兼爱交利可以使天下治而不乱,所以墨子之言政治是要一义上同。这是他的创说。后来因被儒家排斥,又为封建君主所不容,遂隐而不显,毁墨颂墨者皆多误解。今当清理古代文化剔除其封建性的糟粕、吸收其民主性的精华之时,爰研考旧文,写成《墨子贵义》一篇,以阐明墨之本旨。如有不合之处,其望时贤予以教正。

墨子旧文之有错讹者,多依孙诒让《墨子间诂》改正。

第一   墨子之为义

墨子生当春秋战国之际,目睹天下之人,“别相恶,交相贼”,争战频仍,刑政敝乱,尤其阶级显分,造成社会的贫富不均的恶劣现状。一方则“强必执弱,富必侮贫,贵必傲贱,诈作欺愚”,亏夺民财以供少数人奢侈逸乐;一方则“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劳者不得息”,普遍地民不聊生。他志切救世,常仰慕古圣大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不惮形劳天下的盛德。于是拿出他的“贵义”主张,劳身苦志,毅然以“为义”来改造社会,“求之不得,虽枯槁不舍也”。他说:“万事莫贵于义。”又说:“所为贵良宝者,可以利民也,而义可以利人,故曰义天下之良宝也。”又说:“义人在上,天下必治,上帝山川鬼神必有干主,万民被其大利。”他以为“义利,不义害”,义是利人,不义则害人。义于国家人民非常重要,只有“为义”才能够“与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所以他当“天下莫为义”之时,“独自苦而为义”,更不断地迫切地“教天下以义”。他是要消除天下之人“别相恶交相贼”,致陷于争战贫乱的悲境,改造成为博爱平等互助和平的新社会。他所言的义,就是他持以改造社会,而以“兼相爱,交相利”为治天下的一大原则。惟兼相爱,乃能人人平等,而阶级之分可泯;惟交相利,乃能人人互助,而贫寡之患可除。墨子之为义,就是要发展人类的博爱心理,而使世界得到持久和平。

第二  义之实为兼爱交利

墨子说:“仁人之所以为事者,必兴天下之利,除去天下之害”,害何用生,“以不相爱生”,是必相爱而后能利天下之人也。墨子以为能爱人即能利人,不能爱人而只知自爱,即必不能利人而只图自利。他说:“圣人以治天下为事者也,不可不察乱之所自起。当察乱何自起,起不相爱。臣子之不孝君父,所谓乱也。子自爱,不爱父,故亏父而自利;弟自爱,不爱兄,故亏兄而自利;臣自爱,不爱君,故亏君而自利,此所谓乱也。虽父之不慈子,兄之不慈弟,君之不慈臣,此亦天下之所谓乱也。父自爱也,不爱子,故亏子而自利;兄自爱也,不爱弟,故亏弟而自利;君自爱也,不爱臣,故亏臣而自利。是何也?皆起不相爱。虽至天下之为盗贼者亦然:盗爱其室,不爱异室,故窃异室以利其室;贼爱其身不爱人身,故贼人身以利其身。此何也?皆起不相爱。虽至大夫之相乱家,诸侯之相攻国者亦然:大夫各爱其家不爱异家,故乱异家以利其家;诸侯各爱其国,不爱异国,故攻异国以利其国。天下之乱物,具此而已矣。察此何自起,皆起不相爱。若使天下兼相爱,爱人若爱其身,犹有不孝者乎?视父兄与君若其身,恶施不孝?犹有不慈者乎?视弟子与臣若其身,恶施不慈?故不孝不慈亡有。犹有盗贼乎?视人之室若其室,谁窃?视人身若其身,谁贼?故盗贼亡有。犹有大夫之相乱家,诸侯之相攻国者乎?视人家若其家,谁乱?视人国若其国,谁攻?故大夫之相乱家,诸侯之相攻国者,亡有。若使天下兼相爱,国与国不相攻,家与家不相乱,盗贼亡有,君臣、父子皆能孝慈,若此则天下治。”他以为人皆自爱自利,则别相恶交相贼,而天下乱。人皆爱人利人,则兼相爱交相利,而天下治。所以他说:“凡天下祸篡怨恨之所以起者,以不相爱生也,是以仁者非之。既以非之,何以易之?曰:以兼相爱,交相利之法易之。”又说:“今天下之君子,中实欲天下之富而恶其贫,欲天下之治而恶其乱,当兼相爱,交相利。此圣王之法,天下之治道也,不可不务为也。”墨子目睹当时社会的贫乱交加,民生痛苦,就不能自已地想要改造社会。爱人是改造社会的动力,利人是新社会成立的根基,“爱人者人必从而爱之,利人者人必从而利之,恶人者人必从而恶之,害人者人必从而害之”。准能兼相爱,交相利,而后可以使天下富而无贫,治而不乱。

何为义?《经上云》:“仁,体爱也;义,利也。”以爱利分释仁义,盖分言之:则爱生于心,利资于物。合言之:则爱与利互相成而为义之实施。详言之:爱人利人,亦即为仁之全体大用。特是儒家重在言仁,以为“爱有差等”;又反对言利,以“喻于利为小人”,谓“放于利而行多怨”。又谓:“有仁义而已,何必曰利。”此单就亏人而自利者言之,故《大取篇》云:“圣人有爱而无利,儒者之言也。”墨子重在言义,其义以兼爱交利为主,天下无人不爱,无爱不利,乃是人与人间博爱平等互助和平的实现,所以能合天下之万民而上同也。何以知墨子以兼爱交利为义?《经说上》释义、利也,云:“义,志以天下为芬,(孙诒让云:芬、篆文作,与悉形近,疑当为之误。,古爱字)而能能利之,不必用。”志以天下为芬,即志以天下为爱,必以天下为爱,是谓兼相爱。盖墨子理想的社会,视人若己,无国与家与身之别,只有人类,只有天下。放《小取篇》云:“爱人,待周爱人而后为爱人。”周爱人,谓必尽天下之人而爱之,即是兼爱,兼是就整个的总体言也。能利之,或释为善利之,非也;能,即尽所能。《公孟篇》“知者必量其力所能至而从事焉”,量其力所能至而从事,即尽其力之所能以从事于生产也。利即得所需,《经上》:“利所得而喜也。”《经说》云:“得是而喜,则是利也,其害也,非是也。”利资于物,生产的物品为人所必需,得是而喜,即得所需而喜也。“能能利之”者,我爱人而又必能尽力之所能以利人,使人得所需而喜也。一夫不耕,必有受之饥者;一妇不织,必有受之寒者。人必彼此各尽所能而后彼此皆得所需,是谓交相利。故《节葬篇》谓:“生者必疾而从事,人为其所能以交相利也。”交是就相对的个体言也,能兼相爱交相利,义之德用乃全。“不必用”者,言义之爱人利人,一本于人道之当然,非将有所驱使而示之以爱利也。与《经说》“仁爱民者,非为用民也”同意。能兼相爱、交相利,斯谓之义。所以《非命上》言:“义人在上,天下必治,万民被其大利。”即举“汤封于亳,文王封于岐周,与其百姓兼相爱,交相利,移(移之言羡也)则分,而王天下,政诸侯”,以证义人在上,所行之义,即与其百姓兼相爱交相利是也。

爱利虽有兼交之异,然而爱利不可分,无利则不能实成其爱。墨子重兼爱,其实即是兼利,所以屡言“兼而爱之,兼而利之”;又言“今吾本原兼之所生,天下之大利者也”。利必切于天下万民之所需,惟能兼利天下,使皆得其所需,所谓兼爱乃是真爱乃为天下之大利。今观墨子所言兼利天下,大之则凿山洒河,以周利华复夷貉之民;小之则人与人间必须做到互助互利。他尝说:“古者禹治天下,西为西河渔窦,以泄渠、孙、皇之水;北为防、原、泒,注后之邸、嘑池之窦,洒为底柱,凿为龙门,以利燕、代、胡、貉与西河之民;东为漏之陆,防孟诸之泽,洒为九浍,以楗东土之水,以利冀州之民;南为江、汉、淮、汝,东流之注五湖之处,以利荆、楚、干、越与南夷之民。此言禹之事,吾今行兼矣。”爱利能兼,固不有民族之歧视也。他又说:“今吾将正求兴天下之利而取之,以兼为正。是以聪耳明目,相与视听乎!是以股肱毕强,相为动举乎!而有道肆相教诲。是以老而无妻子者,有所持养以终其寿;幼弱孤童之无父母者,有所放依以长其身。今唯毋(毋语词)以兼为正,即若其利也。”曰“以聪耳明目,相为视听,以股肱毕强,相为动举”,即《天志》所谓“欲人之有力相营”,《尚贤》所谓“有力者疾以助人”。凡天下之百工农夫妇人皆以生产为事,“助之动作者众,即其举事速成”,此以相助生产为兼利者也。曰“有道肆相教诲”,肆,力也,言勤力相教诲,即《尚贤》所谓“有道者劝以教人”。《经说下》云:“智少而不学,功必寡;智多而不教,功适息;苟我有知而不以告人,则功息绝。”此以相助教育为兼利者也。生产与教育皆为天下万民之所必需,能共同生产,普及教育,以实现天下之兼利,自能使老独者有所终,幼孤者有所长,虽不能劳动生产之人,亦皆各得其所,而无失养之虞。故曰:“以兼为正,即若其利。”盖墨子所言之义为天下无人不爱,无爱不利,事苟当为,无论大小,必全心全力而为之。他常说:“仁者之为天下度也,天下贫,则从事乎富之;人民寡,则从事乎众之;众而乱,则从事乎治之。当其于此,亦有力不足,财不赡,智不知,然后已矣;无敢舍余力、隐谋、遗利,而不为天下为之者矣。” “无敢舍余力、隐谋,遗利,而不为天下为之”,即人必全心全力而为天下之人民服务,以实行兼爱交利之道也。

孟子斥“墨子兼爱是无父”,不知墨子之兼爱,以为“必吾先从事乎爱利人之亲,然后人报我以爱利吾亲”,投桃报李,此“交孝子”者,正所以增加吾亲之爱利也,以兼爱为无父固非,单言兼爱而不言交利者亦失。详考墨子之为义,重在爱人,而尤重在利人。观《经上》以利释义,而继之云:“忠,以为利而强君也”;“孝,利亲也”;“功,利民也”。可见利是形成各种道德的实质,而利民乃是利的标准,故言利民才可谓之功。功以利民,有所用其力,必为天下万民之利而为之,固与世之“以功为己”,而只图自利者大异。不独人之所行,必能利民而后可以为功,即人之所言,亦必能利民而后可以为表。他说:“言有三表,于何用之,发以为刑政,观其中国家百姓人民之利。”可见墨子之为义,急于利天下之人民,行必以此为功,言必以此为表。尤足称者,墨子生当乱世,但求利人,不避艰险。他尝说:“圣人恶疾病,不恶危难,正体不动,欲人之利也,非恶人之害也。”恶疾病者,言自重其身;不恶危难者,言为人则不避艰险。若其为利天下之故,而有危难将及于身,则正体不动,顺受之而已。欲人之利,非恶人之害者;中言欲存其身以利人,非恶人之以危难害己也。他又说:“杀一人以存天下,非杀人以利天下也;杀已以存天下,是杀己以利天下。”盖杀一无罪之人以存天下,于天下虽利,而于此一人则害,不能害人以利人也;杀己以存天下,害在己而利在人,则不妨损己以利人也。此种只求为义以利人,而不避艰险的伟大精神,更非趋利避害、自矜明哲保身者所能比拟。孟子又谓:“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此则深知墨子之言。墨子之摩顶放踵,不恶危难,乃求所以利天下,能利天下即兼爱之实行。

或问兼爱是尽天下之人而爱之,今使有盗窃乱贼之人在此,亦将为同一之爱乎?曰:否。墨子固尝举盗言之以明其别,以为“虽盗,人也;爱盗,非爱人也;不爱盗,非不爱人也;杀盗,非杀人也”。盖盗窃乱贼为害于国家人民之人,只能名之为盗窃乱贼,轻则加以刑罚,重则杀之,必除去为害于国家人民之人,而后兼爱交利之大道乃能推行无阻。

爱与利兼施而为义之实。何以言?“义自天出”。又曰:“天欲义而恶其不义。”又曰:“天必欲人之相爱相利,而不欲人之相恶相贼也。”又曰:“顺天意者,兼相爱,交相利,必得赏;反天意者,别相恶,交相贼,必得罚。”是墨子的为义,全本于天的意志,天有意志,固以天为有人格的神,岂不是导入迷信?其实墨子的尊天,是他一种手段。当时是由奴隶社会转变为封建社会,天能赏善罚恶,本为当时社会尤其是大多数劳动民众的信仰。墨家团体正是“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的劳动团体,他要改革社会,既不能得位行权,即必须凭借大多数劳动民众的势力,所以标举天志以激励民众。他屡说:“置立天志,以为仪法。”所谓法仪,即义是也。天志由他置立以为仪法,实即企图用自己的兼爱交利的理则,来范围天下,改造社会,教人法天,即使人行义,特托之天志以坚人信从耳。

第三 不义之害,莫大于国家务夺侵凌,故必非攻

墨子倡兼爱交利之说,以义教天下,固欲人与人不相贼,家与家不相篡,国与国不相攻,以求天下之和平。乃日见当时诸侯国君,“处大国则攻小国,处大都则伐小都”,徒“贪伐胜之名及得之利”,而不顾民生痛苦,尤不知其为不义。于是先为言好攻战之不利于民,一则夺民时,他说:“今师徒唯毋兴起,冬行恐寒,夏行恐暑,此不可以冬夏为者也;春则废民耕稼、树艺、秋则废民获敛。今唯毋废一时,则百姓饥寒冻馁而死者,不可胜数。”又曰:“今大国之攻小国也,攻者农夫不得耕,妇人不得织,以守为事;攻人者亦农夫不得耕,妇人不得织,以攻为事。”再则竭民财,他说:“今尝计军出:竹箭、羽旄、幄幕、甲、盾、拨、劼,往而靡弊腑冷不反者,不可胜数;又与矛、戟、戈、剑、乘车,往则碎折靡弊而不反者,不可胜数;与其牛马,肥而往,瘠而反,往死亡而不反者,不可胜数。”三则贼灭万民之生命,他说:“今攻三里之城,七里之郭,攻此不用锐,且无杀而徒得此然也。杀人,多必数于万,寡必数于千,然后三里之城,七里之郭,且可得也。”又曰:“与其涂道之修远,粮食辍绝而不继,百姓死者不可胜数也;与其居处之不安,食饮之不时,饥饱之不节,百姓之道疾病而死者,不可胜数。丧师多,不可胜数;丧师尽,不可胜计。”攻战之不利于民若此,故“欲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当若繁为攻伐,此实天下之巨害也”。然而“好攻伐之君又饰其说曰:我非以金玉子女壤地为不足也,我欲以义名立于天下,以德求诸侯也”。墨子以为义者利人,亏人自利则非义,好攻伐之君,其为亏人而自利也特甚。于是为举攘夺之事以明之,曰:“今有一人,入人园囿,窃其桃李,众闻则非之,上为政者得则罚之。此何也?以亏人自利也。至攘人犬豕鸡豚者,其不义又甚入人园囿,窃桃李。是何故也?以亏人愈多,其不仁兹厚,罪益厚。至入人栏厩,取人马牛者,其不义又甚攘人犬豕鸡豚。此何故也?以其亏人愈多,苟亏人愈多。其不仁兹甚,罪益厚。至杀不辜人也,扡其衣裘取戈剑者,其不义又甚入人栏厩,取人马牛。此何故也?以其亏人愈多。苟亏人愈多,其不仁兹甚矣,罪益厚。当此天下之君子,皆知而非之,谓之不义。今至大为攻国,则弗知非,从而誉之谓之义,此可谓知义与不义之别乎?”亏人自利固非义,而好攻伐之君,其杀不辜人尤不可胜计。更为举“杀一人谓之不义,必有一死罪”。以明之,曰:杀一不辜人者,王公大人必加之罚,“今天下之诸侯将犹皆侵凌攻伐兼并,此为杀一不辜人者数千万矣……而自曰义也”,“则岂有以异是蕡(蕡读若棼)黑白甘苦之辩者哉”?对于攻伐人国者拟以盗贼攘夺之恶行,声其杀不辜人之重罪,其为不义甚明,人固非巧言饰说所能欺也。墨子之非攻,盖反大国之弃信灭义,而恃强侵略,以扩张霸权。所以特举吴夫差败齐攻越,而国卒以亡;智伯并三家以为一家,而终于大败以示儆。他的非攻,是反侵略。而在战争原因未消除以前,即兼爱交利的理则未畅行于天下之时,他仍不忘备战,故主守。如备城门、备高临、备梯、备水、备突、备穴、备蛾傅诸篇,详言守城之法,并尝使其弟子禽滑厘等三百人持守圉之器,在宋城上而待楚寇,正所以抵抗侵略。他以为诸侯国君当内治其国,外善其邻,以义名立于天下,以德来诸侯,不应侵凌攻伐人国。他常告人以“国家务夺、侵凌,即语之兼爱、非攻”。诚以兼爱乃能使天下达到真正和平,而侵凌攻伐为害于国家人民者甚大。他尝语公输子云:“我义之钩拒,贤于子舟战之钩拒。我钩拒,我钩之以爱,拒之以攻。弗钩以爱则不亲,弗拒以恭则速狎,狎而不亲则速离。故交相爱,交相恭,犹若相利也。今子钩而止人,人亦钩而止子,子拒而距人,人亦拒而距子。交相钩,交相距,犹若相害也。故我义之钩拒,贤子舟战之钩拒。”盖和平为天下万国之人民所共同期望。战则害人,以战而求致和平,则和平愈见其渺茫;义则爱利人,以义而求致和平,则天下万国之和平可能实现,而战争将永久消灭。兼爱则必非攻,此墨子之所以“教天下以义”也。

如桀、纣之逆天虐民,而汤、武伐之,皆立为圣王,则以汤、武能顺天应人而行革命之事。墨子特明其故云:“彼非所谓攻,所谓诛也。”攻战无罪之国,是为不义,而诛讨有罪之独夫,正所以利天下万民也。

第四 兼爱交利之经济实现条件

一、上下同劳苦,自强而不怠,故必非乐、非命

《乐记》云:“乐者为同,同则相亲。”又云:“乐文同,而上下和。”乐所以与民同乐,而得上下之和亲,乐固国家人民之所重。墨子生当春秋、战国之交,他说:“民有三患,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劳者不得息”,“其言昭昭然,为天下忧不足”。乃当时王公大人,其造为乐器,则“厚措敛乎万民,以为大钟、鸣鼓、琴瑟竽笙之声”;其养舞人,则“亏夺民衣食之财以拊乐”,“食必粱肉,衣必文绣。曰:食饮不美,面目颜色不足视也,衣服不美,身体从容不足观也”。此其不中民之利,而为天下之害也实甚。尤其王公大人士君子农夫妇人,以悦听乐之故,而不能各尽其所应尽之职事。他说:“姑尝数天下分事,而观乐之害。王公大人早朝晏退,听狱治政,此其分事也;士君子竭股肱之力,亶其思虑之智,内治官府,外收敛关市、山林、泽梁之利,以实仓廪府库,此其分事也;农夫早出暮入,耕稼树艺,多聚叔(同菽)粟,此其分事也;妇人夙兴夜寐,纺绩织纴,多治麻、丝、葛、绪、綑布、縿(读如绡),此其分事也。今惟毋在乎王公大人,说乐而听之,即必不能早朝晏退,听狱治政,是故国家乱而社稷危矣。今惟毋在乎士君子,说乐而听之,即必不能竭股肱之力,亶其思虑之智,内治官府,外收敛关市、山林、泽梁之利,以实仓廪府库,是故仓廪府库不实。今惟毋在乎农夫,说乐而听之,即必不能早出暮入,耕稼树艺,多聚叔粟,是故叔粟不足。今惟毋在乎妇人,说乐而听之,即必不能夙兴夜寐,纺绩织纴,多治麻、丝、葛、绪、细布、縿,是故布縿不兴。曰:孰为而废大人之听治、贱人之从事?曰:乐也。”当天下方忧不足之时,既亏夺民衣食之财以拊乐,又以“说听乐,废君子听治,与贱人之从事”,则政愈乱,而民愈贫,故墨子必非乐。

他又非命。他说:“执有命者之言曰:命富则富,命贫则贫;命众则众,命寡则寡;命治则治,命乱则乱;命寿则寿,命夭则夭。命虽强劲,何益哉?”他以为命者,乃“暴王作之,穷人术(术同述)之”。“昔三代暴王桀、纣、幽、厉,贵为天子,富有天下,于此乎不能矫其耳目之欲,而从其心意之辟。外之驱骋田猎毕弋,内湛于酒乐,而不顾其国家、百姓之政;繁为无用,暴逆百姓,遂失其宗庙。其言不曰:吾罢不肖,吾听治不强。必曰:吾命固将失之。虽昔也三代罢不肖之民,亦犹此也。不能善事亲戚、君长,甚恶恭俭而好简易,贪饮食而惰从事,衣食之财不足,是以身有陷乎饥寒、冻馁之忧。其言不曰:吾罢不肖,吾从事不强。又曰:吾命固将穷。”此信有命,而怠倦不自强者也。他以为:“昔者禹、汤、文、武方为政乎天下之时,曰必使饥者得食,寒者得衣,劳者得息,乱者得治,遂得光誉令问于天下。夫岂可以为其命哉?故以为其力也。今贤良之人,尊贤而好道术,故上得其王公大人之赏,下得其万民之誉,遂得光誉令问于天下。亦岂以为其命哉?又以为其力也。” “节遇之谓命”,力则自强不息。人能努力与空间时间合成的环境奋斗而自强不息,自然使天下有治而无乱,有富而无贫。惟力足以胜命,故曰:“赖其力者生,不赖其力者不生。”又曰:“圣王无冻馁之民者,其力时急而自养俭也。”今用执有命者之言,“君子不强听治,即刑政乱;贱人不强从事,即财用不足”,故墨子必非命。非乐、非命,是要人人皆能劳动自强,尽其分事,则天下自无不足之民也。

二、诸加费不加于民利者弗为,故必节用、节葬

墨子之所谓爱,是以实利为标准。他以为人类之生存,其经济当能维持生命所必需之限度;乃大多数的人民,终岁劳苦,犹为饥寒贫乏所困,不易生存;而少数富贵阶级的人,方恣为奢侈逸乐。墨子以为这种奢侈逸乐,是由亏夺民财而来,既不爱人,尤其不利人。他尝说:“当今之王,其为宫室,必厚作敛于百姓,暴夺民衣食之财,以为宫室台榭曲直之望,青黄刻镂之饰”;“其为衣服,必厚作敛于百姓,暴夺民衣食之财,以为锦绣文彩靡曼之衣,铸金以为钩,珠玉以为珮”;“其为食,厚作敛于百姓,以为美食,刍豢蒸炙鱼鳖,前方丈”;“其为舟车,必厚作敛于百姓,以饰舟车,饰车以文采,饰舟以刻镂”。是富贵阶级的奢侈逸乐,皆由亏夺民财而来。所以他严重为之示儆曰:“富贵者奢侈,孤寡者冻馁,虽欲无乱,不可得也。”这种劳民费财,损不足以奉有余的弊害,必须予以消除。他以为圣王为政,全在利民。“其发令兴事,使民用财,无不加用而为者,是故用财不费,民得不劳,其兴利多矣”。又说:“去无用之费,圣王之道,天下之大利也。”不加用而为,便是无用之费,也即是加费不加于民利,所以墨子主张节用。他说:“古者圣王制为节用之法:几天下群百工,轮、车、鞼、匏、陶、冶、梓匠,使各从事其所能。曰:凡足以奉给民用则止;诸加费不加于民利者,圣主弗为。”此言节用之法,必当限制一部分富贵阶级的奢侈逸乐,使无侵害别人的生存;所以凡是费财劳力,徒供少数人的奢侈逸乐,不加于民利者则不应为,如加费而能中民之利则必为之。他说:“古者圣王亦尝厚措敛乎万民以为舟车,舟用之水,车用之陆,君子息其足焉,小人休其肩背焉。故万民出财赍而予之,不敢以为戚恨者何也?以其反中民之利也。”正如近代发明汽车以代牛马之车,虽加费而却加利,以其更速故也。至于群百工既限制奢侈品之制造,同时移此制造之劳动力于其他有用之处,增加生产,以求加利于众民。故言各从事其所能,即就生产事业,“各为其所能也”。言凡足以奉给民用则止,凡是饮食衣服舟车宫室的制作,都以奉给民用为止,即皆得其所需,无不足亦无过分也。各为其所能,而民不伤劳;皆得其所需,而财无浪费。此正兼爱交利之实行也。墨子尝言以孝利亲,而又主张节葬。他说:“计厚葬,为多埋赋财者也;计久丧,为久禁从事者也。财以成者,挟而埋之;后得生者,而久禁之。以此求富,此譬犹禁耕而求获也。”盖多埋赋财,即使人不能得其所需;久禁从事,更使人不能为其所能。他说:“今唯无以厚葬久丧者为政,国家必贫,人民必寡,刑政必乱。”所以要节葬。生则节用,死则节葬,皆为利天下之民也。

荀子谓:“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荀子习于儒家贵贱等级之文饰,而以墨子欲使上下勤力,为蔽于用而非之。他说:“墨子之言昭昭然为天下忧不足。夫不足,非天下之公患也,特墨子之私忧过计也。墨子之非乐也,则使天下乱;墨子之节用也,则使天下贫。墨术诚行,则天下尚俭而弥贫,劳苦顿萃而愈无功,愀然忧戚非乐而日不和。”不知墨子之为天下忧不足,他对于天下人民的财用,是以兼爱交利为大原则,而不许有富贵贫贱阶级之分。所以非乐、非命、节用、节葬,正是勤劳与俭约并行:一面增产,一面节约,以求得天下之万民财用皆足为先务。司马谈论六家要旨谓:墨者“俭而难遵”,然其“强本节用,则人给家足之道也”。强本,是要加强劳动,以增进社会大众的生产;节用,是要厉行节约,以防止富贵阶级的浪费。要使天下之万民先做到人给家足,则不可不强本节用,正足以说明墨子兼爱交利的新社会经济政策之要旨。

第五  兼爱交利之政治实现条件

一、尚贤则举义不辟贫贱疏远,而尤重视工农

墨子说:“今者王公大人为政于国家者,皆欲国家之富,人民之众,刑政之治;然而不得富而得贫,不得众而得寡,不得治而得乱……是其故何也?曰:是在王公大人为政于国家者,不能以尚贤事能为政也。”盖封建政治时代,天下为家,爵土世袭,其所尊尚而任使之人,大都党父兄,偏富贵,嬖颜色,不肖者举而上之以为官长,贤者抑而废之以为徒役,贤良之士不得为政,所以国家多乱,而天下之民咸受其害也。欲求有以治国家,利天下,则为政不可不尚贤。他又说:“为贤之道将奈何?曰:有力者疾以助人,有财者勉以分人,有道者劝以教人。若此则饥者得食,寒者得衣,乱者得治。”言有力相助,有财相分,有道相教,即义之兼相爱交相利也。贤者必为义,用贤者即必举义。他说:“是故古者圣王之为政也,言曰:不富不义,不贵不义,不亲不义,不近不义。是以国之富贵人闻之,皆退而谋曰:始我所恃者,富贵也,今上举义不避贫贱,然则我不可不为义;亲者闻之,亦退而谋曰:始我所恃者亲也,今上举义不避疏,然则我不可不为义;近者闻之,亦退而谋曰:始我所恃者近也,今上举义不避远,然则我不可不为义;远者闻之,亦退而谋曰:我始以远为无恃,今上举义不避远,然则我不可不为义;逮至远鄙郊外之臣,门庭庶子(宿卫宫中之官),国中之众,四鄙之萌(萌同氓)人闻之,皆竞为义。”能为义始得为贤,举义则不避贫贱疏远,“虽有骨肉之亲,无故富贵,面目美好者,实知其不能也,不使之也”。墨子之尚贤,盖不为封建社会中富贵贫贱亲疏远近的差等所拘限,而是以平等视人;尤特别注意从事生产,而又历来遭受压迫的工农劳动大众。他说:“古者圣王之为政,列德而尚贤,虽在农与工肆之人,有能则举之,高予之爵,重予之禄,任之以事,断予之令……故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复历举“舜之耕于历山,陶于河滨,渔于雷泽,反(反者贩之假字)于常阳,尧得之服泽之阳,立为天子;伊尹为莘氏女师(与媵同),使为庖人,汤得而举之,立为三公;傅说居北海之洲,圜土之上,衣褐带索,庸筑于傅岩之城,武丁得而举之,立为三公。皆使接天下之政,而治天下之民”。又云:“禹举益于阴方之中,授之政,九州成……文王举闳夭、泰颠于置罔之中,授之政,西土服。”以证明工农劳动大众中,不少圣智贤能,起而治国家、利天下,惟能尚贤以为政,举义不避贫贱疏远,则人竞为义。“虽在农与工肆之人,莫不竞劝而尚德”,而后兼爱交利一同天下之义的新社会可以实现。

二、尚同唯能一同天下之义而天下治

墨子的尚同一义政治,是要革除亏人自利、怨恶争夺的旧社会,改造成为兼爱交利、民主和平的新社会,是整个的计划,也是特殊的主张。他说:“古者民始生未有刑政之时,盖其语人异义,是以一人则一义,二人则二义,十人则十义,其人兹众,其所谓义者亦兹众。是以人是其义,以非人之义,故交相非也。是以内者父子兄弟作怨恶,离散不能相和合,天下之百姓皆以水火毒药相亏害,至有余力不能以相劳,腐朽余财不以相分,隐匿良道不以相教,天下之乱,若禽兽然。”天下之人异义,故交相非。内则父子兄弟作怨恶,离散不能相和合,天下之百姓,皆以水火毒药相亏害,是不能兼相爱也;至有余力不能以相劳,腐朽余财不以相分,隐匿良道不以相教,是不能交相利也。不能兼相爱必相恶,不能交相利必相贼,天下安得不乱?天下之乱,由于不能以兼爱交利上同一义而为政也。他又说:“明乎民之无正长,以一同天下之义,而天下乱也,是故选择天下贤良圣知辩慧之人,立以为天子,使从事乎一同天下之义。天子既以立矣,以为唯其耳自之情,不能独一同天下之义,是故选择天下赞阅贤良圣知辩慧之人,置以为三公,与从事乎一同天下之义。天子、三公既已立矣,以为天下博大,山林远土之民,不可得而一也,是故靡分天下,设以为万诸侯国君,使从事乎一同其国之义。国君既已立矣,又以为唯其耳目之情,不能一同其国之义,是故择其国之贤者,置以为左右将军大夫,以逮至乎乡里之长,与从事乎一同其国之义。天下诸侯之君民之正长既已定矣,天子为发政施教,曰:凡闻见善者,必以告其上;闻见不善者,亦必以告其上。上之所是必亦是之,上之所非必亦非之。已有善,傍荐之;上有过,规谏之。尚同乎其上,而毋有下比之心,上得则赏之,万民闻则誉之。意若闻见善不以告其上,闻见不善亦不以告其上;上之所是不能是,上之所非不能非;已有善不能傍荐之,上有过不能规谏之;下比而非其上者,上得则诛罚之,万民闻则非毁之。故古者圣王之为刑政赏誉也,甚明察以审信。……是故里长顺天子政,而一同其里之义。里长既同其里之义,率其里之万民,以尚同乎乡长,曰:乡长之所是必亦是之,乡长之所非必亦非之。乡长固乡之贤者也,唯以其能一同其乡之义,是以乡治。乡长治其乡,而乡既已治矣,有(读为又)率其乡万民以尚同乎国君,曰:国君之所是必亦是之,国君之所非必亦非之。国君固国之贤者也,唯以其能一同其国之义,是以国治。国君治其国而国既已治矣,有率其国之万民以尚同乎天子,曰:天子之所是必亦是之,天子之所非必亦非之。天子者固天下之仁人也,唯以其能一同天下之义,是以天下治。”其所谓义,即兼相爱交相利是也。察其能一同天下之义以为政,其重要之点有三:(一)天下至大,万民至众,必使义人在上以领导而督率之,所以上自天子、三公、国君、左右将军、大夫,以逮至乎乡里之长,皆必出于选择。必为能从事乎一同天下与其国其乡之义之人,以为之正长,“譬若丝缕之有纪,罔罟之有纲,所以连收天下之百姓不尚同其上者也”,足见其组织之完善。(二)发政施教于天下之百姓,曰:凡闻见善者与不善者皆必以告其上。即“使人之耳目助己视听,助之视听者众,则其所闻见者远矣”。曰:上之所是必亦是之,上之所非必亦非之。一方面为学上之善言善行,一方面即“使人之吻助己言谈,助之言谈者众,则其德音之所抚循者博矣”。曰:下有善傍荐之,上有过规谏之。即“使人之心助己思虑,助之思虑者众,则其谋度速得矣”。谋定即行,更“使人之股肱助己动作,助之动作者众,即其举事速成矣”。惟其兼爱交利,尚同一义以为政,得道多助,是故上下情通。(三)一同天下之义必自下而上,里长既一同其里之义,率其里之万民以尚同乎乡长;乡长能一同其乡之义,乡既已治,又率其乡万民以尚同乎国君;国君能一同其国之义,国既已治,又率其国之万民以尚同乎天子;天子能一同天下之义,是以天下治。发政施教虽由于天子,实行则重在人民,兼爱交利政教的基础,确然建立于由里而乡、而国、而天下之万民,足见其化行而俗美。唯其能合天下万国之君民尚同一义以为政,其正长之领导皆贤,既组织完善,政教之施行多助,又上下情通,兆庶从风,人竞为义,自然化行而俗美。天下之人皆兼相爱交相利,安得不富而无贫,治而不乱。

梁启超《先秦政治思想史》说:“上同而不下比,是叫人民跟着皇帝走,是主张绝对的干涉政治;非惟不许人民行动言论之自由,乃并其意念之自由而干涉之。”梁氏习闻欧美旧民主之尚谈自由,而未深解墨义。所谓上同而不下比者,即“天子为发政施教,曰凡闻见善者必以告其上,闻见不善者亦必以告其上,上之所是必亦是之,上之所非必亦非之”是也。因上之所是必皆是之,上之所非必皆非之,遂指责墨子的主张会流于君主专制,诃其片言,而昧其全体,胡不观《尚同下》云:“家君发宪布令其家,曰:若见爱利家者,必以告;若见恶贼家者,亦必以告。若见爱利家以告,亦犹爱利家者也,上得且赏之,众闻则誉之;若见恶贼家不以告,亦犹恶贼家者也,上得且罚之,众闻则非之。国君亦为发宪布令于国之众,曰:若见爱利国者,必以告;若见恶贼国者,亦必以告。若见爱利国以告者,亦犹爱利国者也,上得且赏之,众闻则誉之;若见恶贼国不以告者,亦犹恶贼国者也,上得且罚之,众闻则非之。”天子亦为发宪布令于天下之众,曰:“若见爱利天下者,必以告;若见恶贼天下者,亦以告。若见爱利天下以告者,亦犹爱利天下者也,上得则赏之,众闻则誉之;若见恶贼天下不以告者,亦犹恶贼天下者也,上得且罚之,众闻则非之。”所发之宪,即为政者必以兼相爱交相利的义为天下共循之大法也;所布之令,即其人而爱利家国天下者则谓之善,其人而恶贼家国天下者则为不善。若见爱利家国天下者必以告,即闻见善者必以告其上也;若见恶贼家国天下者亦必以告,即闻见不善者亦必以告其上也。以爱利家国天下之人告者,上得者赏之;不以恶贼家国天下之人告者,上得则罚之。是上之所是,为爱利家国天下之人;上之所非,为恶贼家国天下之人。故上之所是,必皆是之;所非,必皆非之。这不是叫人民跟着皇帝走,而是要人民循着兼相爱交相利的义走,所谓天子不过是一个领导者而已。又况上有过则规谏之,下有善则傍荐之,上下情通,惟善是从,必须使天下一同于兼相爱交相利之义,以实现人类新社会之博爱平等互助和平。这样的上同,绝不会成为封建政治的君主专制,使天下受其害;更绝无有如荀子所言:“拒谏饰非,愚而上同,国必祸”之虑。所谓下比,与《论语》“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之比同。盖“阿党为比”。《管子·小匡篇》云:“公曰于子之乡,有不慈孝于父母,不长弟于乡里,骄燥淫暴不用上令者,有则以告,有而不以告,谓之下比。”《韩非子·难三篇》云:“明君求善而赏之,求奸而诛之,其得之一也。故以善闻之者,以说善同于上者也;以奸闻之者,以恶奸同于上者也,此宜赏誉之所及也。不以奸闻,是异于上而下比周于奸者也,此宜毁罚之所及也。”与墨子之言下比同。盖下与作奸非者比而掩盖之,是谓下比,亦即何晏所谓“相助匿非曰党”。故墨子复言“义不同者有党,则上之赏誉不足以劝善,其毁罚不足以沮暴”,欲求天下之治,安可得乎?必以兼相爱交相利,一同天下之义以为政,上同乎其上,而毋有下比之心。故曰:“上之所以使下者一物也,下之所以事上者一术也。”殆同于今世实行社会主义以通向共产主义的国家所标举的一个真理,惟其尚同一义以为政,乃能使天下治而不乱。

尚同之治,必选择天下贤良圣知辩慧之人立为天子,这种君主选举制度,在古代是没有先例的。由何人选?以何法选?墨子未之言。或以为墨子卒后,全国墨者就公推一墨教总统,名曰巨子,这一制度,就是他们将尚贤尚同主义作小规模的试验,亦是一种推想。考之《经上》云:“君臣萌(萌同氓)通约也。”所谓通约,当是天下之万民所共约,同忧同乐并同劳苦。仅因其分事之异,而有不同之名,非君有特权,而臣民皆侪于奴隶,尊卑上下相县隔也。乃荀子以“尚功用,大俭约而曼差等,不足以容辩异、县君臣”。非之,实不知墨子者也。惟杨倞注云:“曼差等,欲使君臣上下同劳苦也,上下同等,则其中不容分别而县隔君臣也。”则正墨之本义。因其君臣民是通约,故上下同等,不容分别而县隔君臣。君臣民既是通约的关系,故天子以及三公、诸侯、卿大夫,以逮至乎乡里之长,皆出于选择。他以兼相爱交相利为君臣民共循之大法,一同天下之义,而必做到“刑政治,万民和,国家富,财用足,百姓皆得暖衣饱食,便宁无忧”,以实现博爱平等互助和平的新社会。

第六 墨子为中国古代一伟大理想家

一、墨子之理想与儒家大同学说

儒墨皆为世之显学,而“墨家非儒,儒家非墨”,不相服也。平心论之,两家各有所长。儒家之言,较为平实可行,而墨家则理想伟大,门风高峻。理想既为人世所重,儒家弟子子游作《礼运》,乃援墨入儒,谓孔子亦有此说,托为观上之叹,别为大同世小康世,谓时机未至,当先行小康之治,以徐企于大同。其所言大同,如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公犹共也,天下为公,言天下为人民所共有。选贤与能,即正长必出于选举,不私传天位,亦不世袭爵土也。墨子谓“国家务夺侵凌,即语之兼爱非攻”,讲信修睦,即兼爱非攻之大原则也。如曰“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即兼相爱之实现也;如曰“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即交相利之实现也。惟财产不为私有,劳作不为私利,则似儒家弟子所言之义又进一层矣。如曰“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即“视人室若其室,谁窃,视人身若其身,谁贼;视人家若其家,谁乱;视人国若其国,谁攻”之实现也。总结之曰:“是谓大同。”同犹和也平也,大同者天下大和平也。惟其能行兼爱交利之大道,尚同一义,乃能达到天下大和平。儒家大同学说,其为本于墨家思想殆不难见。

二、墨子之理想与今世杜会主义

或问墨子所言之义,即是兼相爱交相利。所谓交相利,又是彼此各尽所能,彼此皆得所需,此种新社会,与今世所谓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社会岂不是相同?曰:理想相近,制度不同。社会主义与共产主义其生产资料,是公共所有制,而非私人所有制。社会主义之各尽所能,按劳取酬;共产主义之各尽所能,各取所需,虽分配方式不同,盖由生产力之增高,尚有等差于其间,但其生产资料归公,公众合起来以行生产,却并无二致。墨子之言:一则曰“有财相分”,再则曰“有财者勉以分人”,三则曰“腐朽余财不以相分”。其于生产资料,可见尚系私人所有制,此其所以为不同也。惟是墨子所言兼爱交利尚同一义,在二千数百年前,乃有此伟大理想,实不可及。墨子当时颇致慨于“上弗以为政,士不以为行”,不能达其目的。其实当人类社会发展史之一科学未曾出现时,社会必循夫生产力之增高,而渐次以进之义未明,一切有伟大理想的人,均不免于是空想,此固不独墨子为然,后之人正不必以此致其不满,而当钦敬吾先民所抱理想之伟大,尤当学习其忠于自己理想,而力行不怠之精神,用以创造吾人未来之共产社会也。

 

附                           张表方《墨子贵义》序

古之人,书不欲苟著也,必有救于其时,墨子则然。今之人,书不欲苟读也,必有救于今之时,表方读墨子则然。墨子之为书,当好战崇奢,敢为不义之时,其言非攻也,兼爱也,所以救战也;其言节用也,节葬也,非乐也,所以救奢也;其言贵义也,所以救不义也。表方所遭之时,不幸亦如墨子所遭之时,故嗜孔子、孟子,尤嗜墨子,取墨子,尤取其《非攻》、《兼爱》、《节用》、《节葬》、《非乐》、《贵义》诸篇。表方之深恫乎今,亦犹墨子之深恫乎古也,恫而思所以救之。墨子既独自苦而为天下所莫为之义矣,表方者尤苦焉。辛亥,为争四川铁路之义,几死于赵尔丰。其时年猷壮,气宜盛也。己丑,则既七十八之年,又不屈于蒋中正而几于死。耄矣,而气弥壮,盖于墨子之外,复有得于孟子之说。苟无直养之道,徒识先民数言,年少于表方,而淫于富贵,移于贫贼,不待威武之加而自屈者,固十百其人也。悬义以为鹄,而望天下之矢皆集焉,愿志宏矣。直养则其本固,而非旦夕所能几,尤非人人所能至也。将取墨子以为药,“赖其力者生,不赖其力者不生”之两语,其起阳之乌头乎?不赖其力而资人之力以生,其病若仅为惰。然忽流人之血不自流其血以战,若蒋中正者,亦惟不赖其力而赖人之力以生之一念所扩而充之耳。耕者有其田,所以儆惰农,纠乡村之法也。惰莫炽于都市,力者有其食,授食之多少,必以力之多少为衡,则纠都市之法。或谓惰之久而年已过壮者,强之力,或远于人情,是泥乌头杀人之说。然至阳将绝而无以起之,强之服不犹愈于听其死耶? 况所谓力者,不限于筋骨乎。吾少表方六岁耳,日必作字一小时,读书四小时以上,苟有法焉。七十以上人,日必以五小时手眼之力,施之公众,而报以相当之食,吾必先奉法以为群七十老人之倡也。衍不生之义,直谓不赖其力者可听其死耳。墨子岂远于人情哉? 儆不赖其力者以不生,实望其赖其力以生。若疾惰人,实爱惰人也。杀之祸,自蒋中正启之。惰之习,则千年之所积,非姑息苟且所能矫。丙午,吾管成都警察,一日拘乞丐二千七百余人,而强之劳作,不数月,皆积资各还其乡,盖奉墨子之教于四十年之前,表方宜闻之矣。

己丑五月周善培。

(据手稿复印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