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五常》
(1948年)
一、何谓五常
《白虎通》云:“五常者何?谓仁义礼智信也。仁者,不忍也,施生爱人也;义者,宜也,断决得中也;礼者,履也,履道成文;智者,知也,不惑于事,见微知著;信者,诚也,专一不移。故人生而应八卦之体,得五气以为常,仁义礼智信是也。”
何谓得五气以为常?《礼运》:“人者,五行之秀气也。”正义:“言人感五行秀异之气,故有仁义礼智信。”《书·甘誓》:“威侮五行。”孔传:“五行之德,王者相承所取法。”正义:“五行,水火金木土也,分行四时,各有其德。……在人为仁义礼智信。”《诗·大雅·烝民》之篇云:“天生烝民,有物有则。”郑笺:“天之生众民,其性有物象,谓五行仁义礼智信也。”正义:“五行谓仁义礼智信者,郑于《礼记》之说,以为‘木行则仁、金行则义、火行则礼、水行则智、土行则信’是也。”得五气以为常者,五气即五行之秀气,五行之德即仁义礼智信。人得五行之秀气,有此仁义礼智信以为常德,故谓之五常也。
五常之德,皆本于性。性者,人之所得于天之理也。《烝民》之篇云:“民之秉彝,好是懿德。”毛传:“彝,常也。”言仁义礼智信是民所秉执之常性也,故仁义礼智信亦称五性之德。《中庸》:“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郑注:“以至诚成己则仁道立,以至诚成物则知弥博,此五性之所以为德也。”五性之德,即五常也。五常首仁者,仁为天地生物之心,得之最先,而兼统四者。所谓“元者善之长也”,元则仁也。次之以义与礼者,《尸子》云:“义者,天地万物宜也;礼者,天地万物体也。使天地万物皆得其宜当其体者,谓之大仁。”故行仁不可以无义与礼也。又次之以智者,必通于大道,能测万品之情,而后能明乎善也。终之以信者,知之非艰,行之维艰,必所言所行真实无妄,而后能诚善于身也。故曰:“信以成之,君子哉!”简言之,则仁本于天理,义应乎人事,礼则天理之节文、人事之仪则,智者知此仁义礼者也,信者实践此仁义礼者也。仁义礼智信五者,为人性所有之常德,不可缺其一,亦不可须臾离者矣。扬子《法言》:“或问仁义礼智信之用,曰:仁,宅也;义,路也;礼,服也;智,烛也;信,符也。处宅,由路,正服,明烛,执符,君子不动,动斯得矣。”李轨注:“仁如居宅,可以安身;义如道路,可以安行;礼如衣服,可以表仪;智如灯烛,可以照察;信如符契,可以致诚。”人能善保五常之性,而随时随处扩充其用,以此修己则身修,以此治人则天下治矣。
孟子屡言仁义礼智,以恻隐之心为仁之端,羞恶之心为义之端,辞让之心为礼之端,是非之心为智之端,而曰:“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以仁义礼智譬四体,而不言信。《礼记·丧服四制》云:“丧有四制,变而从宜,取之四时也;有恩有理,有节有权,取之人情也。恩者仁也,理者义也,节者礼也,权者知也。仁义礼知,人道具矣。”以仁义礼知配四时,亦不言信。正义释之云:“仁属东方,义属西方,礼属南方,知属北方,四时并备,是人道具矣。五常五行,四时无信者,知中兼之,故北方水为知,又为信。”《易·乾卦》:“《文言》曰:元者,善之长也;亨者,嘉之会也;利者,义之和也;贞者,事之干也。君子体仁足以长人,嘉会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和义,贞固足以干事。君子行此四德者,故曰:乾,元亨利贞。”贞固者,知正之所在而固守之,则是信也。以仁礼义信为四德,而不言智。正义释之曰:“此明人法天之行此四德,施于五事言之。元则仁也,亨则礼也,利则义也,贞则信也。不论智者,行此四事,并须资于智,且《乾凿度》云:‘水土二行,兼信与智也。’故略而不言也。”一般皆以水为智,以土为信,乃言北方水为信、中央土为智者。《乾凿度》云:“万物渐于坎。坎,北方之卦也。阴气形盛,阴阳气含闭,信之类也,故北方为信。夫四方之义,皆统于中央,故乾坤艮巽,位在四维,中央所以绳四方行也。智之决也,故中央为智。”《中庸》郑注亦谓:“水神则信,土神则知。”正义:“云水神则信者,冬主闭藏,充实不虚,水有内明,不欺于物,信亦不虚诈也。云土神则知者,金木水火,土无不载,土所含义者多,知亦所含者众。”是北方水为智,又为信;中央土为信,又为智。故云水土二行,兼信与智也。夫万物悉由五行而生,人得五行之秀气,而有仁义礼智信。水土二行,兼信与智,故言智即有信在,言信即有智在,固非五常之德可以缺其一矣。
二、何谓仁
仁者,天地生物之心,人得之则为人之所以为人之理,所谓“仁者,不忍也,施生爱人也”。《中庸》云:“仁者,人也。”朱注谓:“人,指人身而言,具此生理,自然便有恻怛慈爱之意。”孟子更切指之曰:“仁,人心也。”朱注:“仁者,心之德。程子谓心如谷种,仁则其生之性是也。然但谓之仁,则人不知其切于己,故反而名之曰人心,则可以见其为此身酬酢万变之主,而不可须臾失矣。”孟子又曰:“恻隐之心,仁之端也”,“人皆有所不忍,达之于其所忍,仁也。人能充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也”。是仁为我心之固有,而非外铄也。故孔子云:“中心憯怛,爱人之仁也。”又云:“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言人而欲仁,反求之于憯怛爱人之心,而仁即在也。惟此心能尽其所得于天之理,内以全其心之德,外以博其爱之施,斯无愧于参天地而为人也。顾仁者之爱人,本于天理之自然。爱人者,人恒爱之,亦施报自然之道,非欲求人之爱我而后爱人也。《孟子》云:“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朱注:“方乍见孺子入井之时,其心怵惕,乃真心也。非思而得,非勉而中,天理之自然也。内交要誉恶其声而然,即人欲之私矣。”《韩非子·解老》云:“仁者,谓其中心欣然爱人也。其喜人之有福,而恶人之有祸也。生心之所不能已也,非求其报也。故曰: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也。”使我爱人而人不亲我,则惟反求诸己,恐我之仁未至也。故《孟子》曰:“爱人不亲,反其仁。”盖此不忍而爱人之良心,一发于天理之自然,至诚而无伪,彼徒有仁言者,固不得谓之仁。而煦煦为仁,以求人之亲我而报我者,亦非仁德之真矣。
仁在能全其心之德
仁者心之德也,如何而能全此心之德?《论语·颜渊》一篇首记颜渊问仁,孔子告以“克己复礼为仁”。己谓身之私欲,礼者天理之节文也。盖心之全德,莫非天理,而亦不能不坏于人欲。欲全其心之德,必有以克其私欲,使此心复归于礼。则事皆天理,而本心之德复全于我矣。如何而能克尽己私,皆归于礼?又告以“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非礼处便是私意,勿者禁止之辞。是人心之所以为主,而胜私复礼之机也。私胜则动容周旋,无不中礼,而日用之间,莫非天理之流行也。顾克己复礼,存养于静处之时易,行之于应事接物之时则较难。又仲弓问仁,孔子告以“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曰出门,曰使民,曰施于人,皆事繁物扰、易骄易忽之时。而如见大宾,如承大祭,则敬以持己;不欲勿施,则恕以及物。能敬能恕,内则检身不容于私意,外则行事皆合于天理,而心之德全矣。夫治心则克己复礼,对人则以敬以恕,为仁之道,尽于是矣。然而知之非艰,行之维艰。又司马牛问仁,孔子告以“为之难,言之得无讱乎?”盖心常存,故事不苟;事不苟,故其言自有不得而易者。明为仁所以全其心之德,不徒能言之,而重在能行也。以此三问三答相次,所谓尽为仁之方也。已乃司马牛于问仁之后,复以君子为问,孔子则告以“君子不忧不惧”。又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内省不疚,由乎德全而无疵。所谓君子不忧不惧者,即仁人也。惟能全其心之德,理足以胜私,故“仁者不忧”。孔子称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箪瓢陋巷,处之泰然,不以贫窭累其心而改其所乐者,由“其心三月不违仁”。浑然天理,而无私欲,故虽处困穷,亦乐而不忧也。仁者不独不忧,而亦不惧。孔子谓:“仁者必有勇。”仁者心无私累,见义必为,故“当仁不让于师”,是有勇也。“勇者不惧”,故仁者亦不惧。孔子又谓:“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杀身成仁,则是不惧也。如伯夷叔齐之逊国而逃、谏伐而饿死,比干之谏纣而被剖心,孔子皆称其仁。诚以此三人之所为,皆求所以合乎天理之正,而即乎人心之安而已。惟其仁,故能不惧矣。惟仁者能不忧,亦能不惧。孔子谓:“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惟其仁者不忧,故能审富贵而安贫贱;惟其仁者不惧,故能造次颠沛必于是。人而苟志于仁,能克己复礼以全其本心之德,则有天理自然之安,无人欲陷溺之危。此仁之所以为“良贵”,为“安宅”也。
仁在能博其爱之施
五行之德,分行四时。春为木,木神则仁。盖春主施生,仁亦主施生也。仁主施生,为爱之理。故《孟子》云:“仁者无不爱也。”然《孟子》又云:“君子之于物也,爱之而弗仁;于民也,仁之而弗亲。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曰爱物,曰仁民,曰亲亲,不同者,统而言之则皆仁,分而言之则见君子之爱有差等,而又用恩有其伦序也。必先亲亲者,《中庸》云:“仁者人也,亲亲为大。”《论语》云:“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为仁犹曰行仁,为仁以孝弟为本,故必先亲亲也。由亲亲之心,而推及于人。《孟子》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因而忧则视民如伤,乐则与民同乐,则仁民也。《孟子》又谓:“仁者以其所爱,及其所不爱。”则由仁民之心而推及于物,物谓鸟兽草木。《月令》:“孟春之月,……毋覆巢,毋杀孩虫,胎夭飞鸟,毋麛母卵。”为伤萌幼之类。《诗》:“敦彼行苇,牛羊勿践履。方苞方体,维叶泥泥。”言周家忠厚,仁及草木,则爱物也。由亲亲而仁民,由仁民而爱物,所谓“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然而古之圣哲有国家者,知民为邦本,本固则邦宁,故其为政常重于仁民。兹特就仁民之足为天下后世法者,一详述之。
古人恒言仁政,故言仁民必观其为政。为使天下之人皆能遂其生,皆能习于善,而后可以谓之仁政。皆能遂其生,则民得其养也;皆能习于善,则民得其教也。养民之政,可于文王观之。孟子言文王善养老,云:“五亩之宅,树墙下以桑,匹妇蚕之,则老者足以衣帛矣。五母鸡,二母彘,无失其时,老者足以无失肉矣。百亩之田,匹夫耕之,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既“制其田里,教之树畜”,则“导其妻子,使养其老。五十非帛不暖,七十非肉不饱。不暖不饱,谓之冻馁。文王之民,无冻馁之老者”。此养老之仁政也。孟子又言:“文王之治岐也,耕者九一,仕者世禄,关市讥而不征,泽梁无禁,罪人不孥。”则是省刑罚,薄税敛,仁政普及于仕者耕者、商贾行旅也。又言:“老而无妻曰鳏,老而无夫曰寡,老而无子曰独,幼而无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文王发政施仁,必先斯四者。”既导其妻子,使养其老,不幸而有鳏寡孤独,无父母妻子之养者,尤宜怜恤,为施仁之所必先,则养民之政,甚为周至也。养民,即不可无教。孔子于卫国之民既庶之后,必曰富之;既富之后,必曰教之。富则有恒产,教则有恒心。恒产,可常生之业也;恒心,人所常有之善心也。使富而无教,虽有恒产而无恒心,放辟邪侈,无所不为,所谓“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者也”。故孟子告齐宣王以制民之产之法,曰:“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于老者衣帛食肉、民无饥寒之时,即郑重言之曰“谨庠序之教”。复叮咛反复,“申之以孝悌之义”。盖必养教兼备,而后仁政无缺矣。然自禹、汤、文、武、成王、周公以后,能致民于富,而又知所以教,躬行于上而化成于下者,殆未尝见也。如孟子所言养教兼备之政,是可称之为王者之仁民。
仁者爱民而恶战伐
《孟子》云:“杀一无罪,非仁也。”《荀子》云:“行一不义,杀一无罪,而得天下,仁者不为也。”然世之好战者,则不惜驱其善良无罪之人民,而置之死地,以戕毁其身命。孟子谓“梁惠王以土地之故,糜烂其民而战之”,所以斥其为“不仁”矣。董仲舒云:“(春秋)战攻侵伐,虽数百起,必一二书,伤其害所重也。问者曰:‘其书战伐甚谨,其恶战伐无辞,何也?’曰:‘会同之事,大者主小;战伐之事,后者主先。苟不恶,何为使起之者居下,是其恶战伐之辞已!且春秋之法,凶年不修旧,意在无苦民尔。苦民尚恶之,况伤民乎!伤民尚痛之,况杀民乎!故曰:凶年修旧则讥,造邑则讳,是害民之小者,恶之小也;害民之大者,恶之大也。今战伐之于民,其为害几何!考意而观指,则春秋之所恶者,不任德而任力,驱民而残贼之;其所好者,设而勿用,仁义以服之也。……夫德不足以亲近,而文不足以来远,而断断以战伐为之者,此固春秋所甚疾已,皆非义也。’”难者曰:吴子云兵之名有五:“一曰义兵,……禁暴救乱曰义。”则凡戡乱定国者,皆义兵也,奈何以为“春秋无义战”而尽恶之也。且《大戴礼记》:“子曰:圣人之用兵也,以禁残止暴于天下也。”又《荀子》:“陈嚣问孙卿子曰:‘先生议兵,常以仁义为本。仁者爱人,义者循理,然则又何以兵为?凡所为有兵者,为争夺也。’孙卿子曰:‘非汝所知也。彼仁者爱人,爱人故恶人之害之也;义者循理,循理故恶人之乱之也。彼兵者所以禁暴除害也,非争夺也。’”曰仁人之兵,故所以禁残除暴也。然应知仁者之在高位,兵乃不得已而用之。其先则所谓“王者仁眇天下,义眇天下,威眇天下。仁眇天下,故天下莫不亲也;义眇天下,故天下莫不贵也;威眇天下,故天下莫敢敌也。以不敌之威,辅服人之道,故不战而胜,不攻而得,甲兵不劳而天下服”。惟尽天下皆怀其仁,感其义,畏其威,故甲兵不劳而天下服。即有时不得已而用兵,亦必以仁义行之。所谓“尧伐驩兜,舜伐有苗,禹伐共工,汤伐有夏,文王伐崇,武王伐纣,此四帝两王皆以仁义之兵行之天下也。故近者亲其善,远方慕其德,兵不血刃,远迩来服”,斯固不得谓之争夺也。若夫不仁者而在高位,“上无道揆也,下无法守也。朝不信道,工不信度,君子犯义,小人犯刑,国之所存者幸也”。方且“有人曰:我善为阵,我善为战”。征兵则夜捉而相惊,搜粮则塗莩而不顾。人情莫不欲富,而必使之困;人情莫不欲安,而必使之危;人情莫不欲逸,而必使之尽其力;人情莫不欲寿,而必使之伤其生。流亡者丧其家室,死伤者盈乎城野。孔子云:“后世贪者之用兵也,以刈百姓危国家也。”正谓此也。然使抗御敌国外患,犹可言也。今则有如《墨子》所谓:“攻其邻家,杀其人民,取其狗豕、食粮、衣裘,亦书之竹帛,以为铭于席豆,以遗后世子孙,曰莫若我多。”弃信蔑义,残民以逞,以从事于争夺,此则吾人感时抚事而为之痛心者矣。嗟乎!“《春秋》爱人,而战者杀人,君子奚说善杀其所爱哉”!
仁者合群而不阿党
《论语》:“君子群而不党。”集解:“党,助也。君子虽众,不相私助,义之与比。”朱注:“和以处众曰群,然无阿比之意,故不党。”和以处众谓之群,何以能和以处众?必先身行仁义。仁者爱人,义者宜人,能爱人,能宜人,则能和以处众,而群化天下之人也。于是而能合群策群力,以成国家之事功;于是而能明公是公非,以一人民之心志。其所以与党异者,盖群为公,公则平;党为私,私则偏也。何言乎党为私,私则偏?《论语》:“陈司败曰:‘吾闻君子不党,君子亦党乎?’”集解:“相助匿非曰党。”曰相助匿非,即是私助阿比。以其偏私而违义,故君子不党也。既偏私而违义,则必趋利。故《唐书》谓:“趋利之人,常为朋比,同其私也。”既朋比而同其私,则必助同类而攻异己。故周邦彦谓:“党同伐异,此妍彼丑。”恶其存门户之见,助同类而攻异己也。相助匿非而攻异己,不惟非义,而且害仁,乃世反有以相助匿非为仁义者。《庄子》:“原宪以希世而行,比周而友,为仁义之慝。”言其依托仁义为奸恶也。《管子》言:“以朋党为友,以蔽恶为仁……圣王之禁也。”言朋党有恶,相为隐蔽,用此为仁,即是依托仁义为奸恶,故为法之所禁也。群为公,公则平;党为私,私则偏。此君子之所以群而不党矣。所以古之学者,必先“视其敬业乐群”,以求其后之“足以化民成俗”,以此为“大学之道”,则智识人士可以知所从也。至如箕子之告武王,则以“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夫惟在上者用人行政,无有自私好恶,能以至公至明之德,彰信于天下之兆民,则在下者自不至比周阿党,依托美名,相助而为奸恶也。
三、何谓义
《易》:“立人之道,曰仁与义。”仁义并行者也。然仁为天地温厚之气,义为天地严凝之气,二者似相反而实相成。故《礼运》云:“仁者,义之本也;义者,仁之节也。”义为仁之节者,仁生于爱,义则“节爱理宜”之谓。人有仁施,若非义裁断则易过失,故义为仁之节也。节则有制,故《表记》云:“义者,天下之制也。”制谓裁断,必以义裁断,而后能使天下之物各得其宜。《中庸》云:“义者,宜也。”言其分别事理,各有所宜也。各有所宜而各得其宜,则义之尽而仁之至也。以义裁断而使之得宜,是必宜而后为之。故《韩非子·解老》云:“义者谓其宜也,宜而为之,故曰: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也。”宜而为之,则其不宜者自不为。《尸子》云:“贤者之治,去害义者也。虑之无益于义而虑之,此心之秽也;道之无益于义而道之,此言之秽也;为之无益于义而为之,此行之秽也。虑中义则智为上,言中义则言为师,事中义则行为法。”所虑所言所行,去其不宜而各得其宜,是能得其善而合乎正也。故《诗》传云:“义,善也。”《墨子》云:“义者,正也。”不得其善,不谓之宜;不合乎正,亦不谓之善。必得其善,合乎正,而后谓之义也。顾义之法,在先正我而后正人。故《春秋繁露》云:“以义正我,义之为言我也。……我不自正,虽能正人,弗予为义。”我既正矣,有诸己始可求诸人,无诸己始可非诸人。《墨子》云:“何以知义之为正也?天下有义则治,无义则乱。”天下有义则治,是以义正人也。《易·系辞》言:“理财正辞,禁民为非曰义。”盖圣人治理其财,用之有节;正定号令之辞,出之以理。禁约其民为非僻之事,勿使行恶,是之谓义,如是则天下必治;如其财不能理,辞不能正,民之为非不能禁,则是无义而天下必乱。《尸子》云:“十万之军,无将军必大乱。夫义,万事之将也。国之所以立者义也,人之所以生者义也。”天下既乱,邪恶横行,国无以立,人无以生,何能使物各得其宜乎?然义为治天下之德,而何以治天下,则不可无法。《韩非子》云:“法者,编著之图籍,设之于官府,而布之于百姓者也。”其用则《文子》云:“夫法者,天下之准绳也,人主之度量也。”《缵义》言:“法者,人主示度量为天下准绳也。法定之后,不二所施。夫犯法者虽尊贵,必诛;中度者虽卑贱,无罪。故私欲塞而公道行矣。”故治天下者必有法。法安所生?《周语》云:“义所以节也。……义节则度。”言义为之节,则有法度。又曰:“制义庶孚以行之。”言能制立事宜,为众所信而行之。制义信行,则是法度也。文子问曰:“法安所生?”老子曰:“法生于义,义生于众适,合乎人心,此治之要也。法非从天下也,非从地出也。发乎人间,反己自正。立于下者,不废于上;禁于民者,不行于身。故人主之制法也,先以身为检式,故禁胜于身,即令行于民。”禁胜于身者,身从禁也。惟其法生于义,义者宜也,正人必先正我。故先王立法,务适众情,亦先以身为检式。所禁于民者,不敢犯于身,是故令行而天下从之。今之立法者,日言以法治人,亦曾思及以义正己乎?
义与利
利有善恶之殊,利物则善,利己则恶。利物者天德之公也,故善;利己者人欲之私也,故恶。《易》“元亨利贞”为乾之“四德”,子夏传云:“利,和也。”孔颖达于疏文引:“《子夏传》云:‘元,始也;享,通也;利,和也;贞,正也。’”言乾之德,能使物性和谐,各有其利。乾为天,即天之德也。《文言》曰:“利者,义之和也。”言天能利益庶物,使物各得其宜而和同也。又曰:君子“利物足以和义”。言君子利益万物,使物各得其宜,足以和合于义,法天之利也。利益万物,必使之各得其宜,是利与义为不可分离者也。故《墨子·经》云:“义,利也。”《经说》云:“义,志以天下为芬,而能能利之,不必用。”言其意以为美,而施之又忘其劳,则全无利己自私之心也。《国语》:晋孙周“言义必及利”。谓能利人物,然后为义。又里克曰:“夫义者,利之足也……废义则利不立。”以为有义然后利立,足以明利与义之不可分离。《易》云:“乾始能以美利利天下。”美利为生长美善之道,故能利益天下,即利义和合而为天德之公也。反是则为利己,利己者人欲之私也。徇人欲,则舍天理而有害于义。于是孔子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文子》云:“君子非义无以生,失义则失其所以生;小人非利无以活,失利则失其所以活。故君子惧失义,小人惧失利。观其所惧,祸福异矣。”二者之善恶,显然异趣。《孟子》一书,尤严于义利之辨。其开始见梁惠王,即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太史公曰:“余读孟子书,至梁惠王问‘何以利吾国’,未尝不废书而叹也。曰:嗟乎!利诚乱之始也。夫子罕言利,常防其源也。故曰:‘放于利而行,多怨。’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好利之弊,何以异哉!”《春秋繁露》云:“凡人之性,莫不善义。然而不能义者,利败之也。故君子终日言不及利,欲以勿言愧之而已,愧之以塞其源也。”夫仁义,根于人心之固有、天理之公也。故凡人之性,莫不善义。但人多徇私欲,惟利是求,不复知有义,往往求利未得,而害已随之。《大戴记》谓:“义胜欲者从,欲胜义者凶。”《孟子》亦谓:“君臣、父子、兄弟终去仁义,怀利以相接,然而不亡者,未之有也。”义利之殊,何以至此?《春秋繁露》云:“天之生人也,使之生义与利。利以养其体,义以养其心。心不得义不能乐,体不得利不能安。……体莫贵于心,故养莫重于义。……夫人有义者,虽贫能自乐也。而大无义者,虽富且贵莫能自存。吾以此实义之养生人,大于利而厚于财也。民不能知而常反之,皆忘义而殉利,去理而走邪,以贼其身而祸其家。此非其自为计不忠也,则其知之所不能明也。今握枣与错金,以示婴儿,必取枣而不取金也。……故物之于人,小者易知也,其于大者难见也。今利之于人小,而义之于人大者,无怪民之皆趋利而不趋义也,固其所暗也。”此则知小利而昧于其大之足贵,孔子所谓“小利破义”者是也。《易》曰:“知终终之,可与存义也。”王弼注云:“夫进物之速者,义不若利;存物之终者,利不及义。”正义:“‘进物之速者,义不若利’者,利则随几而发,见利则行也。义者依分而动,不妄求进。故进物速疾,义不如利,由义静而利动故也。”此则贪近利而不计其终之能存,《诗》所谓“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者是也。知小利而不见其大,贪近利而不见其终,此义利之所以日异其趋,而人皆以利为利,而不知以义为利。于是义与利之本德皆失,而其为害不可胜言矣。《尸子》云:“贤者之于义,曰:‘贵乎?义乎?’曰:‘义。’是故尧以天下与舜。曰:‘富乎?义乎?’曰:‘义。’是故子罕以不受玉为宝。曰:‘生乎?义乎?’曰:‘义。’是故务光投水而殪。三者人之所重,而不足以易义。”夫富贵与生,皆人之所欲,利之大者也,而不足以易义,人当知所取舍也。
义不苟辞受取与
《文子》云:“智欲圆,行欲方。智圆者,无不知也;行方者,有不为也。”孔子谓:“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行方而狷,有所不为,则以义裁断也。《鹖冠子》云:“迭观其所不行,足以知义。”有所不行,即有所不为也。故《孟子》云:“人皆有所不为,达之于其所为,义也。……人能充无穿窬之心,而义不可胜用也;人能充无受尔汝之实,无所往而不为义也。”有所不为即是义,于何见之?见之于其辞受取与之不苟。所谓无穿窬之心,穿穴踰墙皆为盗之事,是不应取者也;无受尔汝之实,呼尔蹴尔而与,是不应受者也。人能充无穿窬之心与无受尔汝之实,则其羞恶之良心,充满无间。事皆不苟,而义即在是也。古之有义者,莫如伊尹,其“耕于有莘之野,而乐尧舜之道。非其义也,非其道也,禄之以天下,弗顾也;系马千驷,弗视也。非其义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与人,一介不以取诸人”。其辞受取与,无大无细,一以道义而不苟,此其所以称圣也。他如孟子,齐王馈兼金一百而不受,曰:“无处而馈之,是货之也。焉有君子而可以货取乎?”则不苟受也。告王子垫以士尚志,曰:“非其有而取之,非义也。”则不苟取也。冉子与公西华之母粟五秉,孔子非之,谓“君子周急不继富”。则当不苟与也。能辞受取与不苟,而后谓之义。孔子云:“见得思义。”思义则得不苟。又云:“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人能见得思义,视不义之富贵如浮云,则于辞受取与之际,绝不至为利禄所诱,而苟得以伤吾义矣。
义不苟死生
《孟子》云:“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朱注云:“欲生恶死者,虽众人利害之常情,而欲恶有甚于生死者,乃秉彝义理之良心。是以欲生而不苟得,恶死而有所不避也。”故《淮南子》云:“君子义死而不可以富贵留也,义为而不可以死亡恐也。”所谓义死者,《春秋繁露》云:“国灭,君死之,正也。正也者,正于天之为人性命也。天之为人性命,使行仁义而羞可耻。非若鸟兽然,苟为生,苟为利而已。”《文子》云:“左手据天下之图,而右手刎其喉,虽愚者不为,身贵于天下也。死君亲之难者,视死如归,义重于身也。故天下大利也,比之身即小;身之所重也,比之仁义即轻。此以仁义为准绳者也。”夫国灭,君死之;君亲之难,臣子死之。义之所在,不苟为生也。然死而不得其宜,则不谓之义,君子亦不苟死。《孟子》谓:“可以死,可以无死,死伤勇。”循义之谓勇,义可以无死而死,则是伤勇。故死而合义,则不苟生;死而不合义,亦不苟死。不合于义之死,君子不谓其得宜也。《法言》:“或问:‘要离非义者与?不以家辞国。’曰:‘离也,火妻灰子,以求反于庆忌,实蛛蝥之靡也,焉可谓之义也。政,为严氏犯韩相侠累,曼面为姊,实壮士之靡也,焉可谓之义也。轲,为丹奉於期之首、督亢之图,入不测之秦,实刺客之靡也,焉可谓之义也。’”李轨注:“义者,臣子死节乎君亲之难也。三士所死者,非君亲之难也。非义之义,君子不为也。”此三人者,所谓“藉交报仇”,故不得为义也。又“或问信,曰:‘不食其言。’请人?曰:‘晋荀息,赵程婴、公孙杵臼,秦大夫凿穆公之侧。’问义,曰:‘事得其宜之谓义。’”注云:“义者,得死生之宜也。不得死生之宜者,非义也。若程婴、杵臼,兼乎信义也。秦、晋大夫,可谓重食言之信,蹈义则未也。”要离、聂政、荆轲、荀息、秦大夫,皆可谓不畏死也。然而不能谓之义死,以其不得死之宜也。故义不苟为生,亦不苟为死。君子之于死生,一以义为准绳而已矣。
率义能勇
《论语》云:“见义不为,无勇也。”谓其知而不为,是为无勇。义者,善也,正也。能为善,能为正,便是勇。故《左传》:“叶公曰:率义之谓勇……期死非勇也。”《国语》云:“晋孙周言勇必及制。”制即是义。又曰:“帅义能勇。”是见义能为即有勇。故《聘义》云:“有行之谓有义,有义之谓勇敢。故所贵于勇敢者,贵其能以立义也。”能立义而后勇敢可贵,勇必本于义也。若无义而有勇,则孔子所云:“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违于善而反乎正,徒有害于人而已。
以义应变
凡人之处世接物,有时之不同,地之不同,而不可以执一者。惟义本于天理之所宜,随变而应。《荀子》云:“君子崇人之德,扬人之美,非谄谀也;正义直指,举人之过,非毁疵也;言己之光美,拟于舜、禹,参于天地,非夸诞也;与时屈伸,柔从若蒲苇,非慑怯也;刚强猛毅,靡所不信,非骄暴也。以义变应,知当曲直故也。《诗》曰:‘左之左之,君子宜之;右之右之,君子有之。’此言君子能以义屈信应变故也。”以义屈信应变,与孔子言“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同意。适,专主也;莫,不肯也。无适无莫,惟义之从,即以义屈信应变也。万章问孟子曰:“庶人召之役,则往役。君欲见之,召之,则不往见之。何也?曰:‘往役,义也;往见,不义也。’”亦即以义屈信应变,盖应变实所以守正矣。
四、何谓礼
《左传》:“夫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天地之经而民实则之,则天之明,因地之性。”天有日月星辰而则其明,地有高下刚柔而因其性。故《曲礼》言:“夫礼者,所以定亲疏、决嫌疑、别同异、明是非也。”惟其亲疏以之定,嫌疑以之决,同异以之别,是非以之明,故“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教训正俗,非礼不备;分争辩讼,非礼不决;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礼不定;宦学事师,非礼不亲;班朝治军、莅官行法,非礼威严不行;祷祠祭祀、供给鬼神,非礼不诚不庄。是以君子恭敬、撙节、退让以明礼”。盖礼为诸事之本,道德仁义以下,并须礼以成。故君子之身,必行恭敬、趋法度、及退让之事,以明礼也。惟诸事必须礼以成,故礼能使人成器,而于事无不足。《礼器》云:“礼器,是故大备。大备,盛德也。礼释回,增美质,措则正,施则行。”礼器者,言礼使人成器。既得成器,则各具其体,各适其用,于事无不足,故云大备也。礼释回、增美质者,回,邪辟也;质,犹性也。礼使人成器,则能除去人之邪恶,非惟去邪而已。人有美性者,又能增益之。措则正者,置礼在身则身正,《曲礼》谓“富贵而知好礼,则不骄不淫;贫贱而知好礼,则志不慑”是也。施则行者,以礼用事,事皆行也。《礼运》谓:“禹、汤、文、武、成王、周公……未有不谨于礼者也。以著其义,以考其信,著有过,刑仁讲让,示民有常。”考,成也;刑,犹则也。盖民有失所,则用礼义裁断之,使得其宜;民有相欺,则用礼成之使信;民有罪,则用礼以照明之;民有仁者,用礼赏之以为则;民有争夺者,用礼与民讲说之,使推让。以礼行此五事,示见民下为常法是也。惟其措则正,故孔子为学者告曰:“立于礼。”又曰:“不学礼,无以立。”惟其施则行,故《孝经》云:“安上治民,莫善于礼。”此礼之所以为大也。
礼主于敬
《墨子·经》云:“礼,敬也。”《孝经》云:“礼者,敬而已矣。”敬为礼之本,故《礼记》首引:“《曲礼》曰:毋不敬。”明礼主于敬也。故《大戴礼》:“孔子曰:古之为政,爱人为大,所以治;爱人,礼为大,所以治。礼,敬为大……弗敬不正。”《尚书大传》云:“(君子)见人不可以不饬。不饬无貌,无貌不敬;不敬无礼,无礼不立。”《左传》云:“礼,国之干也;敬,礼之舆也。不敬,则礼不行。”是不敬则无礼也,然《曲礼》言:“君子恭敬、撙节、退让以明礼。”诗书所载,亦多恭敬连言。何胤以“在貌为恭,在心为敬”,皇侃则谓:“爱敬各有心迹……肃肃悚慄,是为敬心;拜伏擎跪,是为敬迹。”敬迹即是在貌为恭,敬心即是在心为敬。盖分而言之,则恭在貌而敬在心;通而言之,则恭敬是一也。礼以在心为敬者,《礼器》云:“礼也者,犹体也。”郑玄《礼序》云:“统之于心曰体。”礼主敬而统之于心,是礼在心为敬也。《孟子》言:“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以礼存心,故敬人。《书·仲虺之诰》:“以义制事,以礼制心。”《易·坤言》:“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以礼制心,即敬以直内也。存敬于心,不可稍有放逸。隐之则如《中庸》言:“《诗》云:‘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故君子不动而敬。”言此心常存敬畏,虽独居暗室而不敢忽也。显之则如《国语》云:晋孙周“言敬必及天”,“象天能敬”。言此心能则天之敬,乾乾不息也。《大戴礼》云:“敬胜怠者吉,怠胜敬者灭。”故不敢稍自纵逸也。虽然恭敬亦有不合于礼者,《论语》:“子曰:恭而无礼则劳。”言人为恭逊而无礼以节之,则自困苦。《仲尼燕居》:“子曰:敬而不中礼,谓之野。”言虽有恭敬而不合于礼之节文,是谓鄙野之人,无所知也。《左传》:“晋冀缺耨,其妻饁之。敬,相待如宾。”谓之有德。然如“陈质娶妇而长拜之”则是敬而不中礼。故《孟子》云:“非礼之礼,非义之义,大人弗为。”人不可不由礼,然苟察理不精,则必有所失也。
礼为人之节
《易》:“节,亨。”《易·节卦》《彖》曰:“节以制度。”《杂卦》云:“节,止也。”是节为制度之名,节止之义。能制事有节,其道乃亨也。礼为人之节者,先王制礼,以正君臣父子之别,明男女长幼之序。尊卑上下,各有限节,与天地之形各有高下大小相似。故曰:“大礼与天地同节。”又曰:“礼不逾节。”顾礼之于人,其要尤在能节制人之情欲,使其循乎法度而行。苟纵肆其情欲,则恶以是滋,而乱以是起也。人之情欲,必以礼节制,故曰“以礼制心”也。《乐记》云:“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后好恶形焉。好恶无节于内,知诱于外,不能反躬,天理灭矣。夫物之感人无穷,而人之好恶无节,则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灭天理而穷人欲者也。于是有悖逆诈伪之心,有淫逸作乱之事。是故强者胁弱,众者暴寡,智者诈愚,勇者苦怯,疾病不养,老幼孤独不得其所,此大乱之道也。是故先王之制礼乐,人为之节。……礼节民心,乐和民声。”礼乐人为之节,言为人作法度,以遏其欲。欲不遏则好恶无节,于是有悖逆诈伪之心,有淫逸作乱之事,故曰“礼节民心”也。然人生而有欲,欲则不能无求。欲使人皆遏绝其欲,刻薄自苦,物之所不堪,不可能也。故以礼节人之欲,使其不贪求,不可不先以礼养人之欲,使给其求。《荀子》云:“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穷。先王恶其乱也,故制礼义以分之,以养人之欲,给人之求。使欲必不穷乎物,物必不屈于欲,两者相持而长,是礼之所起也,故礼者养也。”其于耳目口鼻体,皆必有以养之,而使给其求也。然而尊卑贵贱,不能无别。使人皆纵肆其欲,所求而必得之,争夺相杀,以为人患,尤不可也。故又必以礼坊民,使之有节而无所失。《荀子》又云:“君子既得其养,又好其别。曷谓别?曰:‘贵贱有等,长幼有差,贫富轻重皆有其称者也。’”贵贱有等,长幼有差,即所谓别也。而使之贫富轻重各当其宜,则好其别也。如何而能好其别?《坊记》云:“礼者,因人之情而为之节文,以为民坊者也。故圣人之制富贵也,使民富不足以骄,贫不至于约,贵不慊于上,故乱益亡。”正义:“使民富不足以骄者,此为富者制法也。制富者,居室、丈尺、俎豆、衣服之事,须有法度,不足至骄也。贫不至于约者,此为贫者制法也。制农田百亩,桑麻自赡,比闾相赒,不令至于约也。贵不慊于上者,此为贵者制法也。圣君制其禄秩,随功爵而施,则贵臣无复恨君禄爵以薄于己者也。”圣人以礼坊民,而为之制贫富贵贱之法,使各当其宜,此所以能好其别也。既得其养,使各给其求;又好其别,使各当其宜。先王制礼,以此为人之节,而得其中正,此节之所以亨也。故《韩诗外传》云:“圣王之教其民也,必因其情而节之以礼。”以此知礼之于人,其要尤在能节制人之情欲,使其循乎法度而行也。
礼之用贵和
礼以体别为理,人用之,常患于贵贱有隔,尊卑不亲。故《乐记》云:“乐者为同,礼者为异。同则相亲,异则相敬。乐胜则流,礼胜则离。”郑氏注:“异谓别贵贱也,离谓析居不和也。”言礼重尊卑之敬,然若礼过殊隔而无和乐,则虽亲属亦将离析,无复骨肉之爱,此其失也。故《论语》云:“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盖礼主于敬,其为体虽严,然皆出于自然之理。故其为用,必从容而和顺,乃为可贵。所以大事小事,无不由之,和者乐之所生也。《乐记》引《诗·肃雍和鸣》云:“夫肃,肃敬也;雍,雍和也。夫敬以和,何事不行?”礼之所至,即乐之所至也,故曰:“礼乐不可斯《礼记·乐记》:君子曰:“礼乐不可斯须去身。致乐以治心,则易直子谅之心油然生矣。”
(张澜先生家藏手稿此处之后缺失一页,无以校补,暂付阙如。……”)
礼与仪
《左传》:“子太叔见赵简子,简子问揖让周旋之礼焉。对曰:‘是仪也,非礼也。……夫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天地之经,而民实则之。’”又:“鲁昭公如晋,自郊劳至于赠贿,无失礼。晋侯谓女叔齐曰:‘鲁侯不亦善于礼乎?’对曰:‘是仪也,不可谓礼。礼所守其国,行其政令,无失其民者也。’”盖礼为通名,而有体有履。《礼器》云:“礼也者,犹体也。”《祭义》云:“礼者,履此者也。”郑玄序《礼》,依而用之,云:“礼者,体也,履也。统之于心曰体,践而行之曰履。”《礼记正义》则谓:“《周官》为体,《仪礼》为履。”《周官》、《仪礼》,皆周公所制之礼。《礼器》云:“经礼三百,曲礼三千。”经礼三百,谓《周官》也,《周官》即《周礼》。《周官》为体者,以《周礼》是立治之本,统之心体,以齐正于物,故为体。曲礼三千,谓《仪礼》也。《仪礼》为履者,其中事仪三千,皆当履践,故为履。知曲礼是《仪礼》者,《礼记正义》云:“曲礼之与仪礼,其事是一。以其屈曲行事,则曰曲礼;见于威仪,则曰仪礼。”礼兼体履,礼可以统仪,仪不可以谓之礼。故赵简子及晋君以仪为礼,而子太叔女叔齐谓其非礼,以其非守国治民之本也。是则行礼者不可舍内而专求之外,忽大而徒饰其小也。
礼与法
有礼法,有礼与法。《周礼》:“太宰之职,掌建邦之六典,以佐王治邦国。”郑氏注:“典,常也;经也,法也。王谓之礼经,常所秉以治天下也;邦国官府谓之礼法,常所守以为法式也。常者,其上下通名。”所言礼法,谓礼之法也。《大戴礼》:“孔子曰:凡人之知,能见已然,不能见将然。礼者禁于将然之前,而法者禁于已然之后。是故法之用易见,而礼之所为生难知也。……然如曰礼云礼云,贵绝恶于未萌,而起敬于微眇,使民日徙善远罪而不自知也。”此则言礼与法之殊也。《礼记·经解》云:“夫礼,禁乱之所由生,犹坊止水之所自来也。”又云:“故礼之教化也微,其止邪也于未形。”禁乱之所由生,即禁于将然之前也;止邪于未形,即绝恶于未萌也。则礼之为用可知矣。所谓法者,《管子》云:“不法法,则事无常;法不法,则令不行。令而不行,则令不法也;法而不行,则修令者不审也。”又曰:“故尧之治也,善明法禁之令而已矣。”《韩非子》云:“法者,宪令著于官府,刑罚必于民心。赏存乎慎法,而法加乎奸令者也。”此所谓法,则法令是,所谓禁于已然之后者也。夫礼所以化民成俗,法所以一民使下。化民成俗,故礼之经法皆有常;一民使下,故法敝则当变。《管子》云:“《周书》曰:国法,法不一,则有国者不祥。民不道法则不祥,国更立法以典民则祥。……故曰:法者,不可恒也。”国法者,言有国者有法也。国更立法以典民则祥者,言能观宜改法以主于人,则国理,故祥也。法者不可恒者,法敝则当变,故不恒也。礼有常而法可变,此其异也。
仁义非礼不成
《中庸》:“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所生也。”孔疏云:“五服之节,降杀不同,是亲亲之杀;公卿大夫,其爵各异,是尊贤之等。礼者所以辨明此上诸事,故云‘礼所生也’。”《孟子》谓:“仁之实,事亲是也;义之实,从兄是也……礼之实,节文斯二者是也。”斯二者,指事亲从兄。节文者,使不失其节而文其礼敬之容,即所以辨明亲亲之杀、尊贤之等,使无失其理。故云礼所生也者,言礼因仁义而生,以为之节文者也。《传》曰:“爱由情出谓之仁,节爱理宜谓之义,致爱恭谨谓之礼。”致爱必须恭谨,则礼以为之节文之为重也。苟无节无文,则是子游所谓“直情而径行者,戎狄之道也”。礼因仁义而生,以为之节文,故仁义非礼不成。《礼器》云:“祀帝于郊,敬之至也。宗庙之祭,仁之至也。丧礼,忠之至也。备服器,仁之至也。宾客之用币,义之至也。故君子欲观仁义之道,礼其本也。”言若行合于礼,则有仁义;若不合于礼,则无仁义。欲行仁义之道,必须用礼为其本也。《礼运》:“何谓人情?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弗学而能。何谓人义?父慈、子孝、兄良、弟弟、夫义、妇听、长惠、幼顺、君仁、臣忠,十者谓之人义。讲信修睦,谓之人利;争夺相杀,谓之人患。故圣人之所以治人七情,修十义,讲信修睦,尚辞让,去争夺,舍礼何以治之!”故《曲礼》云:“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明欲行仁义,不用礼无由得成也。顾仁者天下之正理,礼必资仁而行,不仁则失正理,必不能行礼。故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义者行之于事,各得其宜。礼合于义,礼始可行。故曰:“协诸义而协,则礼虽先王未之有,可以义起也。”是则礼必资仁而行,协义而起。不由礼,故不能行仁义。如其离开仁义,亦不能行礼也。
忠信始可学礼
《礼器》云:“先王之立礼也,有本有文。忠信,礼之本也;义理,礼之文也。无本不立,无文不行。”忠者竭诚而尽己,信者诚实不欺人,此以为礼之本。故《乐记》又云:“著诚去伪,礼之经也。”著诚去伪,即忠信也。《曲礼》云:“修身践言,谓之善行。行修言道,礼之质也。”修身践言,而行修言道,亦即忠信也。礼之经,礼之质,犹礼之本也。礼以忠信为本,故惟忠信之人,可以学礼。《礼器》又云:“甘受和,白受采,忠信之人,可以学礼。苟无忠信之人,则礼不虚道。”盖人必心致忠诚,言又信实,质素为本,不有杂行,而后可以学礼。人若无忠信为本,则礼不虚空而从人也。今之专以伪言伪行欺人,而日标举礼义廉耻,以为新生活运动者,亦知礼之本为何物也乎?
五、何谓智
《庄子》云:“知者接也,知者谟也,知者之所不知犹睨也。”盖接物而知之谓之知。谟,谋也。见事而虑之,故因谟见智。然虽智者有所不知,如目斜视一方,故不能遍。《墨子·经》云:“知,接也。”《经说》:“知也者,以其知过物而能貌之。”此与《庄子》所言“知者接也”意同。《经》又云:“知,材也;虑,求也。”《经说》:“知材,知也者,所以知也,而不必知,若明;虑,虑也者,以其知有求也,而不必得之,若睨。”此与《庄子》所言“知者谟也,知者之所不知犹睨也”意同。《荀子》言:“所以知之在人者谓之知,知有所合谓之智。”所以知之在人者,谓在人之心有所知者。在人之心有所知,故接物而能貌之,此与庄、墨之言知同也。知有所合,谓所知能合于物也。欲求所知合于物,则必见事而虑之,亦与庄、墨之言智同也。人不仅有所知,而必贵乎智者。凡事物之理必有是非,是者为善为利,非者为恶为害。必能明辨是非,而后能合于物而当其理。故《孟子》云:“是非之心,智也。”《荀子》云:“是是非非谓之知,非是是非谓之愚。”孔子云:“智者不惑。”以其明足以烛理,故于是非善恶之分,无所疑惑,是智之为贵也。顾世之贵有仁智之人在上位者,以其谋虑天下之事,能审其是非,为善而不为恶,能利人而不害人也。《春秋繁露》云:“何谓之智?先言而后当。凡人欲舍行为,皆以其智先规而后为之。其规是者,其所为得,其所事当,其行遂,其名荣,其身故利而无患,福及子孙,德加万民,汤武是也。其规非者,其所为不得,其所事不当,其行不遂,其名辱,害及其身,绝世无复,残类灭宗亡国是也。”其规是者,其所事当;其规非者,其所事不当。必智而后知其何者为是,何者为非也。又云:“智者见祸福远,其知利害早。物动而知其化,事兴而知其归,见始而知其终。……前后不相悖,终始有类。其言寡而足,约而喻,简而达,省而具,少而不可益,多而不可损。其动中伦,其言当务,如是者谓之智。”夫必其动中伦,其言当务,而后谓之智。故《春秋繁露》以为有国者“莫急于智”也。乃世之不智者,方以其辩慧才能,辅其自私之心,而逞其违众之行,不见其远,不虑其终,所谓“迷而乘良马”,只有趋于覆亡而已矣。
智之所恶
(一)恶凿。天下之理,本该利顺。乃不求合义理,务为穿凿,所以失之。孟子谓“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是也。(二)恶徼。孔安国云:“徼,抄也。抄人之意,以为己有。”即是剿说。或以徼为伺察,谓侦伺而窥察人之举动也。二者皆非正直,故孔子谓“恶徼以为知者”也。(三)恶诈。《中庸》云:“诚则明矣,明则诚矣。”诚明相生而不可离。明即是智,诚则德之实也。不诚则多诈,设诈谞怀机械之人,既有害于诚明,而且不义,以其所行违失天理之所宜也。故《尸子》言“智用不忘义”,而卻至则曰“知人不诈”也。(四)恶荡。学者必务知要,知要则能守约,守约则足尽博矣。荡则穷高极广而无适守,孔子谓“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是也。(五)恶用私。古之得天下者必以公,其失之必以偏。公则天下平,偏则私而不正。用私以败,用公则济,所以《吕氏春秋》谓“智而用私,不若愚而用公”也。(六)恶多言。《荀子》谓:“君子知之曰知之,不知曰不知,言之要也。……言要则知。”又曰:“言而当,知也;默而当,亦知也。故知默犹知言也。”又曰:“思虑明通而辞不争。”若多言逞辩,以矜其智,孔子所谓奋于言者华,色知之小人也。(七)不可见小而遗大。好知蹇难浅薄之事,以劳敝精神,为绪使,为物絯,《庄子》所谓“小夫之智,不离苞苴竿牍,敝精神乎蹇浅……知在毫毛,而不知大宁”是也。
智之精在能学问思辨
《中庸》云:“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所谓不思而得,生知也;择善则学知困,知之事也。学问思辨,所以择善而为智也,学必博、问必审、思必审、辨必明者。《中庸》又云:“文理密察,足以有别也。”文理密察为智之德,有别即是择善。夫学不博,则不能究其文;问不审,则不能究其理;思不慎,则不能致其密;辨不明,则不能致其察。故必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然后足以择善而为智也。顾此四者,少一而不可。孔子谓:“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又谓:“不学而好思,虽知不广矣。”又称舜之大知,为“好问而好察迩言”,虽浅近之言犹必察,其明辨可知。欲智之精,其可不致力于博学、审问、慎思、明辨也乎?
智之明在能虚壹而静
智者,所以知道而行之者也。《荀子》云:“人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曰:‘虚壹而静。’心未尝不臧(臧,读为cáng)也,然而有所谓虚;心未尝不两也,然而有所谓一;心未尝不动也,然而有所谓静。人生而有知,知而有志。志也者,臧也。然而有所谓虚,不以所已臧害所将受,谓之虚。心生而有知,知而有异,异也者同时兼知之。同时兼知之,两也;然而有所谓一,不以夫一害此一,谓之壹。心,卧则梦,偷则自行,使之则谋,故心未尝不动也;然而有所谓静,不以梦剧乱知,谓之静。未得道而求道者,谓之虚壹而静。须道者,虚则将;事道者,壹则尽;思道者,静则察。知道察,知道行,体道者也。虚壹而静,谓之大清明。”不以所已藏害所将受谓之虚者,见善则迁,不蔽于一端,不滞于积习也。不以夫一害此一谓之壹者,既不滞于一隅,物虽辐湊而至,尽可以一待之矣。不以梦剧乱知谓之静者,梦,想象也;剧,嚣烦也。言处心有常,不蔽于想象嚣烦,而介于胸中以乱其知,斯为静也。求道者能虚壹而静,以知道,则万变无不察,万事无不行,原始反终,与道不离。谓之大清明,即是大智矣。
智必常保良知
《老子》云:“前识者,道之华。”前识者,前人而识也,人固不当矜智之华而忘其实。何谓智之实?《孟子》云:“仁之实,事亲是也;义之实,从兄是也;智之实,知斯二者弗去是也。”斯二者指事亲从兄而言,是知事亲从兄而弗去,为智之实也。事亲则是爱亲,从兄则是敬兄。爱亲敬兄,为人之良知,由良知发展而为仁义。故《孟子》云:“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也;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亲亲,仁也;敬长,义也。无他,达之天下也。”是则仁义原于爱亲敬兄,爱亲敬兄原于良知。良知实为智之最先而最真者,知仁义所用而不去之,为智之实。即常保此良知之最先而最真者,不为物诱,不随境迁,见之明而守之固也。以此为智之实,则知前识者是为智之华,而不足尚也。
智贵能用物智
《仲虺之诰》云:“能自得师者王,谓人莫己若者亡。好问则裕,自用则小。”孔传:“求贤圣而事之,自多足,人莫之益,亡之道。问则有得,所以足;不问专固,所以小。”《庄子》云:“人皆尊其知之所知,而莫知恃其知之所不知而后知,可不谓大疑乎!”郭注:“我所不知,物有知之者矣。故用物之知,则无所不知。独任我知,知甚寡矣。今不恃物以知而自尊知,则物不告我,非大疑如何!”又引仲尼曰:“神龟能见梦于元君,而不能避余且之网,知能七十二钻而无遗筴,不能避刳肠之患。如是则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也。……去小知而大知明。”郭注:“小知自私,大知任物。”盖自私则智有所困,任物则明不可塞。故《管子》云:“目贵明,耳贵聪,心贵智。以天下之目视,则无不见也;以天下之耳听,则无不闻也;以天下之心虑,则无不知也。辐湊并进,则明不塞矣。”不自用其聪明思虑,而任之天下,则明大通而不可塞也。不独任我智,而用物之智,其道首在能谦。惟不矜小智,谦以下人,而后我能好问,人皆乐告我以善。故《荀子》云:“知而好谦必贤。”又云:“其愚陋沟瞀而冀人之以己为知也,是众人也。……知而好问,然后能才。”智而常好问,即是好谦也。《尸子》云:“水有四德:……导江疏河,恶盈流谦,知也。”谦虚则受益,故谦能智矣。
多知而急当务
《孟子》云:“知者无不知也,当务之为急。”言智者固无所不知,然常以所当务者为急。急当务者,赵注谓“知所务善也”。《论语》:“樊迟问知,子曰:‘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务民之义,即务善也。专用力于人道之所宜,而不惑于鬼神之不可知。是当务为急,不求所难知也。故《孟子》云:“尧舜之知,而不遍物,急先务也。”先务,即其当务之善应先行者也。苟智不急于先务,虽遍知人之所知,遍能人之所能,徒弊精神,而无益于天下之治矣。此孟子所谓“不知务”也。
知人尤贵自知
《荀子》:“孔子问子路曰:‘知者若何?仁者若何?’子路对曰:‘知者使人知己,仁者使人爱己。’子曰:‘可谓士矣。’又问子贡,对曰:‘知者知人,仁者爱人。’子曰:‘可谓士君子矣。’”使人知己谓之士,能知人则谓之士君子,所谓“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又问颜渊,“对曰:‘知者自知,仁者自爱。’子曰:‘可谓明君子矣。’”自知者谓之明君子,则自知之贤于知人也。故《老子》云:“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自知者谓之明,是超智之上也。自知何以贤于知人?知人者在悉其人之是非邪正,而我之是非邪正,恒患不自知。求诸人而无诸己,非诸人而有诸己,此所谓愚陋沟瞀之众人也。君子求在我者,故必先自知。自知则必自反,惟自反而后能尽自知之明也。故所贵乎自知者,一则自知其有过,人恒自是,因而拒谏饰非。孔子谓:“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者也。”能自知有过,更能内讼而心自咎,则其悔悟深切,而能改必矣。曾子日以“不忠、不信、不习”三省其身,以求自知其过而改之,所以为大贤也。一则自知其所无,人恒自足,因而矜己骄人。子夏云:“日知其所亡,月无忘其所能,可谓好学也已矣。”能日知己之所未有,而好学以求得之。俯焉日有孳孳,则不至“亡而为有,虚而为盈”,使孔子有“难乎有恒”之叹也。能改过则日新,能好学则日益,庶可希踪圣哲矣。
六、何谓信
信者,诚实不欺也。于文“人言为信”,信固在言,而实不能离行。《书·武成》:“惇信明义。”孔氏传:以惇信为“厚行言”。合行与言,始谓之信也。《国语》:“叔向曰:忠自中,而信自身。”谓忠自中出,而信必身行也。是人必身行其言,而后谓之信。否则《论衡》云:“贪者能言廉,乱者能言治。盗跖非人之窃也,庄蹻刺人之滥也。”行与言违,何信之有?信必言与行相应。《缁衣》:“子曰:言从而行之,则言不可饰也;行从而言之,则行不可饰也。故君子寡言而行,以成其信。”郑注:“以行为验,虚言无益于善也。寡当为顾,声之误也。”明信必顾言,而行乃成也。《中庸》云:“庸德之行,庸言之谨,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余不敢尽。言顾行,行顾言,君子胡不慥慥尔!”行谓践其实,谨谓择其可。德不足不敢不勉,则行益力;言有余不敢尽,则言益谨。言必顾行,则言无过于行;行必顾言,则行无不及于言。见君子之慥慥然守实,言行相顾,是则所谓信也。然信不仅在言行之相顾无过与不及,尤要在言行之能复而无悔。《大戴礼》:“曾子云:‘行必思言之,言之必思复之,思复之必思无悔言,亦可谓慎矣。人信其言,从之以行;人信其行,从之以复。’”夫言思复之而无悔言,行从之复而无悔行,则所言所行之无一失也。言行之所以能复而无一失者,实由于“非法不言,非道不行”。谨之于始,而虑其所终,外不见非于众论,内不滋咎于神明,所以能复其言而无悔言,复其行而无悔行也。所谓复其言而无悔言者,《论语》云:“信近于义,言可复也。”是言必合乎义而后可复也。《公羊传》:“荀息曰:使死者反生,生者不愧乎其言,则可谓信矣。”死者反生,生者不愧其言,是行能实践其言,虽历死生之变,反而复之,无悔言也。所谓复其行而无悔行者,《易》:“乾,元亨利贞。”元则仁也,亨则礼也,利则义也,贞则信也。“贞固足以干事”者,即使仁义礼之事皆得干济。君子法天行此四德,恒久而不息。故曰:“终日乾乾,反复道也。”是行能坚固贞正,反而复之,皆能合道,无悔行也。既言行相顾,又能复之而无悔,则信之足贵也。故孔子教人以“主忠信”《论语·学而》:“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又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言人之为人,当以忠信为主。人而无信,其余虽有他才,终无可也。
大信不言
言行相符谓之信,而行重于言。申公谓:“为治者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为治如是,为人亦如是。《中论》:“孔子曰:欲人之信己也,则微言而笃行之。”微言者,简要之言也。《说苑》:“子路行,辞于仲尼,曰:‘敢问言寡可行若何?’仲尼曰:‘言寡可行,其信乎!’”明信之不在多言,而重实行,故《曲礼》云:“礼,不辞费。”为其伤信也。信贵言寡可行,非不言也,乃《中庸》言:“《诗》云:‘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故君子不动而敬,不言而信。”所谓不言而信者,盖君子戒慎恐惧,无时不然。不待言而后信,则其为己之功益加密矣。至如《学记》言:“大信不约。”《正义》:“约,谓期要也。大信,不言而信。孔子曰:‘予欲无言,天何言哉!四时行焉。’不言而信,是大信也。……不约而为诸约之本也。”《庄子》亦云:“大信稽之。”稽,至也。循而任之,各至其实,斯大信也。此足见信之德大用宏,固不待言而显也。
美言不信
孔子云:“巧言令色,鲜矣仁!”谓好其言,美其色,致饰于外,务以悦人,则人欲肆而本心之德亡矣。曰“鲜矣仁”,是恶巧言者之不实也。孔子又云:“恶利口,恐其乱信也。”利口,即巧言也。故其答子贡之问君子,曰:“先行其言而后从之。”行而后言,则无不信也。《老子》云:“信言不美,美言不信。”美言者,徒美好其言,以取悦于人,而不能实践,即孔子所恶之巧言利口者也,故曰“美言不信”。人何以好为美言?美言者在欺人,然己不信而欲人之信其言,难矣!故《老子》云:“信不足焉,有不信焉!”孔子亦云:“诚未著而好言,虽言不信矣。”此必然之道,《荀子》所以云“君子耻不修,不耻见污;耻不信,不耻不见信”也。美言者又在好名,然口言之而身不能行之,名终不可幸获。《墨子》云:“行不信者名必耗,名不徒生,而誉不自长,功成名遂。名誉不可虚假,反之身者也。”苟不能反身而实行,即使名誉可以虚假,亦将如《易·中孚》:“上九,翰音登于天,贞凶。”翰音者飞音也,音飞而实不从,以喻上九处信之终而信衰,忠笃内丧,名誉外扬,而正亦减矣。是则信衰之人,虽倖获其名,亦凶邪之道,不足取也。《管子》云:“上信而贱文。”《大戴礼》云:“多信而寡貌。”文必贱,貌必寡,何取于美言?作伪徒劳,饰过何益?人不易欺,名亦终败。今之好为美言以欺天下者,可以休矣!
信必本于明诚
信者不欺人,不欺人必身先能诚。《国语》云:“思身能信。”必思诚其身,乃为信也。若反求诸身,而所存所发,未能真实而无妄,则《中庸》所云“反诸身不诚”是也。身不诚,则不免于欺人。身何以能诚?必先明善。《中庸》云:“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其身矣。”不明乎善,谓未能察于人心天命之本然,而真知至善之所在也。何以能明善?《中庸》又云:“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先以博学、审问、慎思、明辨,即所以明善也。终以笃行,则诚乎身也。《孟子》云:“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知善之可欲,则是明善。善而有诸己,则是诚善于身。又云:“君子不亮,恶乎执。”亮,信也。言亮而不言信者,盖亮之为义,其体在信,其用在明。君子之道,惟明为能明善,在信为能诚身。不明乎善,不能诚其身矣。故“君子不亮,恶乎执”。以其诚也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能明善,能诚身,而犹欺人者,未之有矣。然不欺人,必先不自欺。不欺人,在能明善以诚其身;不自欺,则必须致知以诚其意。知不致则不能明乎善,意不诚则不能诚其身。信本于天命之性,欺人害性,自欺尤害性也。知致则吾心之所知无不尽而善自明,意诚则吾心之所发无不实而身自诚。不自欺而犹欺人者,未之有矣。能明能诚,内不自欺,外不欺人,而信之德纯矣。
信必依于仁义
《韩诗外传》:“若夫忠信端悫,而不害伤,则无接而不然,是仁之质也。”《大戴礼》:“子曰:仁,信之器也。”信是仁之质,仁为信之器,仁与信不可离者也。《左传》:“叶公曰:周仁之谓信……复言,非信也。”周,亲也。亲仁之谓信,不徒以复言为信,是信必依于仁矣。《论语》:“有子曰:信近于义,言可复也。”言约信而合其宜,则言必可践矣。《左传》:“解扬曰:信载义而行之为利。”是信必依于义矣。信者必实行仁义,所谓择善而固执之者也。苟信不依于仁义,则其信不足贵。《穀梁传》:“言之所以为言者,信也。言而不信,何以为言?信之所以为信者,道也。信而不道,何以为道?”信而不道,即不依于仁义也。信之不能依于仁义者,《吕氏春秋》云:“楚有直躬者,其父窃羊而谒之,上执而将诛之,直躬者请代之。将诛矣,告吏曰:‘父窃羊而谒之,不亦信乎?父诛而代之,不亦孝乎?信且孝而诛之,国将有不诛者乎?’荆王闻之,乃不诛也。孔子闻之曰:‘异哉!直躬之为信也,一父而载取名焉。’”若是者信而不为亲隐,害仁。《庄子》:“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若是者信而不合其宜,伤义。故曰:“直躬证父,尾生溺死,信之患也。”《吕氏春秋》云:“信而不当理”,是“惑而乘骥也”,必“乱天下”。“所贵信者,为其遵所理也”。遵所理,则依于仁义是也。《易·中孚·彖》:“利贞。”信而不正,凶邪之道,故利在贞也。《论语》亦云:“君子贞而不谅。”贞者正而固也,谅则不择是非而必于信。信必依于仁义,所谓“贞而不谅”也。又曰:“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盖主于义,则信果在其中;主于信果,则未必合义。明信之必依于仁义也,如非仁非义,而必守其信,是不当理也。《易·序卦》谓:“有其信者必行之,故受之以小过。”信不当理而必行之,是为过也。
信重于土地兵食
治国不可失信,失信则国不立。故如土地者,国与国之争,所必欲得之以彰胜利者也;然以信故,虽可以取而有时不取。兵者所以保国卫民,食者所以维持人之生命。必仓廪实,武备修,而后足以防危急者也。然以信故,虽不可以去而有时必去。《公羊传》:庄公“会齐侯盟于柯”,“庄公升坛,曹子手剑而从之”,请复“汶阳之田”。“管子顾曰:‘君许诺。’桓公曰:‘诺。’曹子请盟,桓公下与之盟。……要盟可犯,而桓公不欺;曹子可仇,而桓公不怨。桓公之信著乎天下,自柯之盟始焉。”《吕氏春秋》谓:“(桓公)归而欲勿予,管仲曰:‘不可。……许之而不予,不可谓信。予之,虽亡地亦得信。以四百里之地,见信于天下,君犹得也。’”《春秋繁露》称“齐桓公疑信而亏其地”,以为“信重于地”。《韩非子》:“晋文公攻原,裹十日粮,遂与大夫期:十日至原。十日而原不下,击金而退,罢兵而去。士有从原中出者,曰:‘原三日即下矣。’群臣左右谏曰:‘夫原之食竭力尽矣,君姑待之。’公曰:‘吾与士期十日,不去,是亡吾信也。得原失信,吾不为也。’遂罢兵而去。”晋文公不肯得原失信,是亦信重于地也。故《鹖冠子》云:“得地失信,圣王弗据。”此则国与国为土地之争,虽胜利当前,然以守信之故,可以取而不取也。《春秋繁露》谓:“春秋之义,贵信而贱诈。诈人而胜之,虽有功,君子弗为也。”则此是也。《论语》:“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既去兵,而复去食,或者谓“兵者凶器,民之残也,财用之蠹也”,不得已而去之可也。“民以食为天”,无食必死,安可去乎?不知死者人之所必不免,无信则虽生而无以自立,不若死之为安,故宁死而不失信于民,使民亦宁死而不失信于我也。此则危急当前,为政者当身率其民,以死守信。兵之与食,虽不可以去而必去也。盖信为治国之大本,失信则国不立也。
信则人亲而事成
《荀子》云:“士信悫而后求知能焉。士不信悫而有多知能,譬之其豺狼也,不可以身尔也。”人而多知能,虽有可取,苟不信悫,则不可与之相亲近,防其诈而害人也。故人必以有信为贵。《论语》云:“信则人任焉。”能信其言,为人所倚仗,则人皆乐于亲而近之也。欲得人之乐于亲近,其最要者,为不贪金玉利禄以与人竞。故《礼记》称:“儒有不宝金玉,而忠信以为宝。”为儒者之所以“近人”,盖怀忠信仁义以与人交,不贪金玉利禄以与人竞,人则亲而近之也。《易》:“中孚:九二,鸣鹤在阴,其子和之。”言立诚笃至,虽在重阴暗昧之下,诚信之人,亦愿与同类相应也。《列子》:河梁“有悬水三十仞,圜流九十里”,一丈夫“不以错意,遂度而出”。孔子问之,对曰:“始吾之入也,先以忠信;及吾之出也,又从以忠信。忠信错吾躯于波流,而吾不敢用私,所以能入而复出者,以此也。”孔子谓弟子曰:“水且犹可以忠信诚身亲之,而况人乎?”明忠信之至,所过者化。波涛犹可出入,人苟无诈无虞,则天下之人自无不乐与相亲,而不相离贰也。人皆乐与相亲,而无离贰,而后行事可以有成。《吕氏春秋》言:“天地之大,四时之化,而犹不能以不信成物,又况乎人事?君臣不信,则百姓诽谤,社稷不宁;处官不信,则少不畏长,贵贱相轻;赏罚不信,则民易犯法,不可使令;交友不信,则离散郁怨,不能相亲;百工不信,则器械苦伪,丹漆染色不贞。”此则不信,因而上下相违,百事皆不能善其成者也。《国语》:“晋饥,公问于箕郑,曰:‘救饥何以?’对曰:‘信。’公曰:‘安信?’对曰:‘信于君心,则美恶不逾;信于名,则上下不干;信于令,则时无废功;信于事,则民从事有业。’”此则能信,因而百事可成,虽国饥亦可救也。孔子谓:“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治国者苟能敬其事而信于民,以身率民,而民从之,则事无不成也。然为国者之用人行政,不能皆善而无不善也。有不善,则人必有议其不善者。不善不能改,而民怨作矣。《新序》:“郑人游于乡校,以议执政之善否。然明谓子产曰:‘何不毁乡校?’子产曰:‘胡为?夫人朝夕游焉,以议执政之善否。其所善者,吾将行之;其所恶者,吾将改之。是吾师也,如之何毁之?吾闻为国忠信以损怨,不闻作威以防怨。譬之若防川也,大决所犯,伤人必多,吾不能救也。不如小决之使导,吾闻而药之也。’……仲尼闻是语也,曰:‘以是观之,人谓子产不仁,吾不信也。’”为国者惟于人之所善者,能忠实行之;人之所恶者,能真正改之。忠信以消弭民怨,而不作威以防怨,则人更相亲,而事更能成矣。至若今之执政者,其贪污无能,为举世所指斥,不能谓之忠;其文告与训词,无一不美,而无一实践,不能谓之信。对于民主人士不满政府之言论,则尽力压制,并随时加暴行于反内战、反饥饿之学校教师与学生,而不惜造成血案。其作威以防怨,殆过于乡校之请毁。以致人心日益离散,国事日益颠危,不惟不仁,亦实不智之甚矣。
(据手稿复印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