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仁·说义 (1942年1月26日)

作者:张澜 来源:张澜文化研究院 时间:2024-05-06 16:49 点击:75次

说仁·说义

(1942年1月26日)

 

二十九年夏秋之间,余寓居建华中学,感于国家之阽危,政治之窳败,世道人心之日益败坏,所谓不耻、不仁、不畏、不义,嚣然成风,而恬不为怪。爰集经、子旧说,为诸生言仁义。考《春秋》之法,仁在爱人,不在爱我;义在正我,不在正人。振末俗之衰颓,育真才于晦否,舍此无他道也。昨岁,客成渝,复取前稿,时加修改,又得邵明叔、蒙文通、熊十力诸先生之教正,文义既繁,非中学生所能尽喻,特复写存自励,并以励夫世之君子。

民国三十一年一月二十六日张澜识

说仁

一、仁本于天命之性

仁者,禀于天而体之人者也。《易》曰:“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何以守位?曰:仁。”天地之大德在能生生,生生不息即是大仁。此言圣人在位必体天地生生之德而行仁,以合天也。《诗》曰:“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有物,谓人生而为具有形气之物,然非顽然一物而已,必具有天则焉。天则者何?谓仁、义、礼、知、信,乃至万善,皆是此言。民之禀仁于天,而执持以为常道也。《书》曰:“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若有恒性,克绥厥猷惟后。”降衷,谓天以至中之理降于民心,即仁、义、礼、知、信,五常之性也。此言能顺人之常性以立教,使民皆全其天理,乃是为君之道也。又曰:“惟天无亲,克敬惟亲;民罔常怀,怀于有仁。”天生民而立之君,以牧之民者。天所恤能敬,天方能仁民,此言天必于仁德之君,是眷民必以仁德之君为归也。天也,君也,民也,其关系皆不外乎仁。人能体此仁,即可合于天,天人之相与,固以一仁为之筦枢。而君能帅天下以仁,则民亦自从之也。此等大义,今人视若陈言,实则政体虽更,君主虽废,而为民群领袖主持大政者,要当深体古之君道,敬天畏民,本至仁以与兆庶相感召,然后人极立,而化功成。

欲明仁之德,必先知性。《传》曰:“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谓命也。”中者,至理也。(理之极至曰至理)至诚之理,动而昭显,则谓之气,故理气非二也。而又不得不分言之,人受气而成形,受理而成性,理气之浑然者,无稍欠缺。此理在人谓之性,若自其为天地万物之大原而言之,则亦谓之中,亦谓之道,亦谓之天。天之若主宰而流行者,则又谓之命。盖天也、理也、道也、中也、命也、性也,从言异路,所目则一。吾人苟反躬而求,则帝载之,无声无臭,万理咸备,而浑然在中,穆穆渊渊、浩浩者,皆默识而昭昭不爽者也。夫此理,乃为吾人所以生之理,故谓之性;以其主乎吾人之一身而言,则又谓之心;以其随处发现而各成其德,则又谓之仁义及礼知信,乃至万德。谓之德者,此粹然之善性,存于心,则为纯白之直心,本此直心而行著于身,则谓之德。故德之古文作惪,从直,从心,加“彳”者,示其行也。顾人之性无不善,而前儒或说本然之性善,而气质之性则有不善者,殊不知性即天理。《记》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静者,未感于物也,本纯一不杂,安得有二。惟心则有人心、道心之分。道心由先天而来,即自然诚善之性;人心之发,易入于妄,则既生以后,气质之累为之,故可谓之气质之心,而不可谓之气质之性也。性之动为情,恻隐羞恶之心,皆情之发也。而孟子谓之仁义,则因用以著其本体,见情无不可以为善,则性之本善可知;其有为不善者,乃物欲陷溺而然,孟子以为非才之罪是也。

仁、义、礼、知、信五性,是谓五常之德,只言仁者,以仁为诸德之首而统之。《易》言:“乾,元亨利贞。”而释之曰:“元者,善之长也。”又曰:“君子体仁,足以长人。”德在天谓之元,在人则谓之仁。元即是仁,天之德生生不息,故元为万善之长。仁亦生生不息,故仁首诸德而统之。君子之人,体包仁道,泛爱施生,行仁德以法天之元德,故足以尊长于人而在上位,则仁之德为至大而至贵也。是故人之为人,必有此特具之善性。人而不仁,非人类也,此圣人之所大戚也。人类之生存与禽兽不同,禽兽生存于个体之爪牙,人类生存于大群之才智,使无心德爱理以为之结合,则各竭其才,各逞其智,以相争夺,相贼害,残忍之祸将百倍于鸷禽猛兽之攫搏吞噬,而天理灭,人类绝矣。古之先民有见于此,其造仁字,从人,从二,从人者,人有此身,即具有此心德爱理,而必不可缺。盖吾之本心之良,自与天地同体。然苟一念不仁,即一念入于禽兽,有人则有仁,无仁则非人。故曰:“仁者,人也。”又曰:“人无有不善。”而仁之古文作忎,从千心,正明众心之所同也。从二者,以自对他,两相亲爱。由二以上至于千万,国家世界胥在此中,谓“仁无方”,即此义也。

由此观之,世界人类无一非爱之结合,即无一非仁之流行也。今日者,人道苦矣,战争历数年,死伤遍世界,国则友仇变于一旦,家则亲子散于四方。彼为暴者,但逞凶强,罔知正义,其性与虎狼何殊?茫茫宇宙,毫无生趣。有志救世者,其必体天地施生之德,而以存仁心、行仁政为急务,以求达世界之和平也。

二、仁统知勇而为行

《中庸》以知、仁、勇为三达德,而言:“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仁之德,虽若与知、勇殊,然好学则知之明,而后处之当,知耻则起其懦,即以策其行,皆为力行之所赖。盖仁统知、勇而为行仁之体,本万德具备无有不知不勇者。然其发而施于事,则不能无所失,如父母之溺爱其子,则仁而陷于不知矣。又如宋仁宗之仁厚而为治,而至于委靡不振,则仁而陷于不勇矣。故知所以明此仁,勇

所以强此仁者也。

就为人言之,孔子言:“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愚谓可陷可罔之类,欲祛此蔽,必须好学,好学则足以破愚。故《中庸》云:“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先之以博学,复就所学而加以审问、慎思、明辨,以求其理之真,所以择善而为知也。笃行则本其所择之善,而行之不息,所以固执而为仁也。仁守之,必先知及之,故曰知所以明此仁者也。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弘毅,勇之大者也。士以仁为己任,必身体而力行之,则非弘不能胜其重;一息尚存,此志不容稍懈,则非毅无以致其远。故曰:勇所以强此仁者也。

举事言之,则如舜咨十有二牧曰:“食哉唯时,柔远能迩,惇德允元,而难任人。”此仁治也。然非有“辟四门,明四目,达四聪”之大知,则不能使其仁德广运。“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已溺之”,此仁心也。然非有“疏九河,决汝汉,排淮泗”之大勇,则不能使其仁功底成。知、勇虽与仁并称,实所以辅成仁之德。

盖仁为治天下之大本,而知、勇则治天下之大用也。若夫仁至于熟,则德无不实成。己自然成物,时措咸宜,而仁者无不知。心无私累,见义必为,而仁者必有勇,则仁固兼知、勇而有之也。然仁固不能离知、勇,而知、勇尤不可以无仁。今使有知而无仁,则不过机变之巧。陆象山所谓“田地不净洁,若读书,只是假寇兵,资盗粮”是也。使有勇而无仁,则必将为乱为盗。董仲舒所谓“不仁而有勇力材能,则狂而操利兵”是也。不仁之祸,皆由挟知恃勇而生,知知、勇之不可以无仁,而诈愚苦怯之害,当可以渐息也。

三、孔子言仁只在反求之心

言仁之最备者,莫如孔子。孔子之言仁,皆就本心之德而言之。内外交修,体用兼至。其为之也,则主敬;其体之也,则存诚;其功化之极也,则参于天地。

顾其用力之要,则具于答颜渊、仲弓、司马牛之问仁。

颜渊问仁,告之以“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颜渊好学,其于圣人,未达一间而已,故告之以此。曰“克己复礼为仁”者,仁乃生生之德,人之所以为人,全赖有此。克指其体,即本然至善之性也。性原于天命,浑然粹然,本无不善。惟有生以后,气质拘,而七情扰,外则物感无穷,内则好恶无节,天理遂为人欲所障蔽,然而未尝或亡,必克胜己身之私欲,至于净尽,而使天理返乎性,始所存皆诚,是谓复礼,而仁之德以全也。不曰理,而曰礼者,礼为天理之节文,其见于百为而莫不当理,即礼也。此则内外兼尽,非专尚虚静如老子之观复也。夫致虚极,守静笃,而遗物以反真,屏事以抱朴者,是谓专内而遗外,非道也。道则通内外,而浑然为一者也。故恒虚静在中,而亦恒酬酢万物万事,恒酬酢万物万事而毕竟恒虚静在中,此所以礼即理,而理即礼也,故云内外兼尽也。曰“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者,所谓一日,乃仁熟之候;己克,则意必固,我之皆绝,而善无不明;礼复,则穷理尽性以至命,而身无不诚。至明至诚,肫肫渊渊,浩浩天下,万事万理,皆为吾心之仁所涵覆,而莫能外也。请问其目,则告以非礼勿视、听、言、动,盖示之以存诚,必当主敬也。非礼即是己勿,即是克。勿者,禁止之辞。必心能主敬,常自儆敕,始足以察其几,而致其决。己克则礼复,故礼之要,为毋不敬也。足以与此相发明者,莫如《中庸》。《中庸》谓:“率性之谓道。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盖遏人欲于将萌,虽极之无所睹闻,亦不敢忽,而不使其潜滋暗长于隐微之中,是谓慎独。慎独者,即克己时之功夫也。又谓:“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者,言其澹然虚静,心无所虑,而当于理也;和者,言其应事接物,情得其正,而无所乖戾也。所谓中和,即复礼时之景象也。又谓:“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天地万物,本吾一体。极吾心之正,而天地安其所;极吾心之爱,而万物遂其生。所谓位育即吾心之仁之涵覆万有而皆得其理,乃天下归仁之极化也,为仁之功尽于此矣。

仲弓问仁,告之以“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仲弓从政,而可使南面者也,故告之以此。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敬以持己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恕以及物也。敬是仁之存于中,恕是仁之形于外,能敬则本心之良常惺,能恕则天下之情皆顺,而仁之为道尽是矣。邦家无怨,明施仁之效也。考孔子言仁之涉于政者,其要旨皆不外敬、恕二字。如子张问仁,而告之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五者为“恭、宽、信、敏、惠”。以恭为首,是为主敬。宽、信、敏、惠,则皆恕之推施也。樊迟问仁,而告之以“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曰恭,曰敬,是为主敬。忠者,恕之存主处;而恕者,忠之流行处也。子路问君子,而告之以“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君子,即仁人也。修己必主于敬,安人、安百姓不离于修己,则本敬以行恕更为著明。又答子贡之问仁,曰:“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此亦指恕而言,盖不欲勿施,乃就恕之消极方面而言之;若扩充己之所欲而推及于人,以尽其量,使之同立同达,则正恕之积极方面之所表著也。凡此皆与答仲弓之问,大旨相同,尤以《大学》一书言之甚详。《大学》言仁,以尧、舜为极则。而其始必本于诚意,其终则极于平天下。意何以诚,不外于主敬;天下何以平,不外于行恕。观其言诚意之道曰:“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而两言“君子必慎其独”,慎独之功,即主敬也。敬无一息不当然,故复举汤之日新,文王之敬止以明之。惟主敬,而后能诚其意也;其言平天下之道,以絜矩为最要。而曰:“所恶于上毋以使下,所恶于下毋以事上,所恶于前毋以先后,所恶于后毋以从前,所恶于右毋以交于左,所恶于左毋以交于右,此之谓絜矩之道。”絜矩之道,即行恕也,藏乎身不恕,未有能喻诸人者,治国犹难,何况天下。惟行恕,而后能平天下也。孔子于仲弓之问仁,而举敬恕之道以告之,仲弓他日于南面之许,亦以居敬行简为言,此内圣外王之学也。

司马牛问仁,告之以“仁者其言也讱。”又曰“为之难,言之得无讱乎?”司马牛多言而躁,故告之以此。仁之为道,广大而精微,要在身体力行,非言所能袭取,故慎言所以顾行,默识所以体道。曰为之难,言之得无讱?其难其慎,则更教人以求仁之实也。所谓“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即是此意。

观于孔子答三子之问仁,虽语有深浅,而旨实一贯。为颜渊言者,为仁之功也;为仲弓言者,施仁之道也;为司马牛言者,仁贵实践不在多言也,其要皆在此心之无一时一事而不敬。能敬,故所存皆诚;能诚,故所行常恕。斯能尽乎性之量,而与天地合德也。《论语》比而记之,他虽有言仁者,无能出乎此也。

然而人或不免以富贵、贫贱之殊,死生、危难之变,而摇动其本心之仁。故孔子又言:“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夫富贵贫贱,人情欲恶之大同,君子非却富贵而不居,以贫贱而骄世,盖有仁焉。自足于己,故无待于外。不辨礼义而受,虽万钟何加?能使性分常完,自慊无馁,虽穷居何损?孔子所以安饮水之乐,而抗浮云之志也。至若当宇宙垌参黩,国家颠危之时,则又示之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盖志士仁人,能实见理之是非,以为当死而求生,虽偷息百岁,内咎神明;当死而即死,虽致命一朝,长留正气。故如夷、齐不食周粟而饿死,则美其民到今称;童踦能执干戈以卫国,则许其勿殇为可。盖当死即死,所行能合乎天理之正,而即乎人心之安,皆无愧于成仁也。夫无终食之间违仁,可见其敬之不懈,而诚之不息。至杀身以成仁,则尤敬之笃,而诚之坚,故能贯始终,常变不稍畏沮。观于孔子之言仁,学者当知所从事而勉强以行之也。

四、孟子言仁重在政

继孔子而言仁者为孟子。孟子言仁,亦常以心之存养为教。如云:“仁,人心也;义,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又云:“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于是为之指出“平旦之气”。而曰:“得养则长,失养则消。” “故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盖心为物欲所蔽,或引而放,人能求其已放之良心,反入于内,存之而不使顷刻失其养,则神清气定,常如平旦之时,无适而非仁矣。此即克己复礼之意也。

孟子愿学孔子,其内圣之功,不外存仁,既如上述。其外王之道,虽经纬万端,其要只是仁政。孟子以为政之要,在仁民。而其推行,必先之以亲亲,后及于爱物。故曰:“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盖由近以及远也。仁民必本于亲亲者,孝弟为行仁之本,所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是也。仁民而又必爱物者,民,吾同胞;物,吾与也。故虽鱼鳖草木,亦必加以爱育,所谓“数罟不入污池,斧斤以时入山林”是也。然而孟子所言仁民之政,非徒有善心而已,实具先王平治天下之大法。其告梁惠王曰:“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壮者以暇日,修其孝弟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夫省刑罚,所以恤民命也;薄税敛,所以厚民生也;深耕易耨,俾足于养,所以致民力也;壮者以暇日,修其孝弟忠信,则兴于教,所以尽民性也。仁政之要备于此矣。而此四者之中,则以教之以孝弟忠信为最重。当战国时,皆尚功利,讲攻战,其教民也不复注意德性之培养;六国之亡,与秦之骤兴而骤灭,非无故也,胥失其本也。孟子教育宗旨,首在孝弟忠信,所以复人性而养民德,真洞见本原,乃仁政之隆基也。今列强之教,亦不外功利与攻战,不仁而趋于自毁,至可悲矣,盍亦反诸吾孟子之道乎?

惟是民以食为天,使日困迫于饥寒,则礼义无暇讲求,而盗窃乱贼以作,故其教齐宣王以发政施仁。则曰:“民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僻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盖民之为非,而罹于刑,由于失教而无恒心。而失教之原因,则由于无恒产,于是告以制民之产之法曰:“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夫五亩之宅,既树以桑,又有鸡豚狗彘之畜,又耕百亩之田,则养无或匮也;衣食既足,即为之谨庠序之教,申孝悌之义,则教无或疏也。惟其事,畜有资,饥寒无虑,率之以善教,民自易从,而为恶犯刑之事鲜矣。是则仁政之施,养急于教,而必先使天下之民皆有可常生之业也。夫所谓五亩之宅,百亩之田,皆井田之法也。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三代以来,能行井田,则均平而无贫,民皆得养,而天下安;反之,则民多失养,而天下不安。故滕文公使人问井地,孟子告之以“仁政必自经界始,经界不正,井地不均,谷禄不平,是故暴君污吏必慢其经界”。经界,谓治地分田,经画其沟涂、封植之界,即行井田也。经界不正,则田无定分,而豪强得以兼并;赋无定法,而贪暴得以多取。田既不均,又加之以重税,此所以民生穷困,室多悬磬之忧,邑有流亡之叹,盗贼蜂起,而天下靡宁也。于是复为详言井田形体之制曰:“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其中为公田,八家皆私百亩,同养公田。”八家共一井,除公田外,一家数口,而自耕百亩之田,各有定分,则所以养生者无虞不足也。又告以分田制禄之法曰:“请野九一而助,国中什一使自赋。”郊外都鄙之地,九一而行助法;国中乡遂之地,田不井授,但为沟洫,使什而自赋其一,则税不重,而民皆裕也。田既均,税又薄,家给人足,善心自生。于是为言井田风俗之美曰:“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则百姓亲睦。”盖衣食足而知荣辱,廉让生而争讼息。其时则里有序,乡有庠,里序之中,则以里中之老有道德者为之师,教其子弟以道艺孝悌仁义。八岁者学小学,十五者学大学,皆涵濡于善教,以故友助扶持,亲睦成风,亦即答为国之问。既行助法,则设庠序学校以教之,人伦明于上,而小民亲于下也。

综观孟子所言仁政,其要不外省刑、薄税、足养、兴教四端。四端之中,则以教为重,以养为急,而能达成之者,厥惟实行井田。盖必能实行井田,则不相侵陵,而刑自省也;取有定制,而税常薄也;民有恒产,而养皆足也;人皆入学,而教大兴也。仁政如此,此三代之所以称盛治也。人而不欲平治天下则已,如欲平治天下,舍此奚由?

独是孟子生当战国,遭世之乱,所言仁政,罔克实行,而不仁之人与不仁之政,殆遍于天下。乃复就目击心悲之事,发为警世垂教之言,见乎有国者不能行先王之道以求治,而任用非人,上无道揆,下无法守,以致在位者妄行而犯义,在下者无惮而犯刑,危乱日至,国将不存。爰为之深警曰:“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恶于众也。”观乎此,则后世之秉国钧成者,诚不可不引为殷鉴也。

又见夫好战之君,争地争城以战,而至杀人盈于城野,尤为深恶痛绝。于是举梁惠王以土地之故,糜烂其民而战,又驱其所爱子弟以殉,而严斥之曰:“不仁者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观乎此,后世之蓄志侵略人国、残民以逞者,固在所必诛也。

又见夫国家当外患凭陵之时,正有赖于人民之群起御侮,乃有司惟知残下,只求仓廪府库之充实,而不恤老弱转于沟壑,壮者散之四方。于是因邹为鲁败,民皆疾视其长上之死而不救,而警告邹君曰:“君行仁政,斯民亲其上,死其长矣。”观乎此,则后世之抗强敌而保卫国家者,亦当知有所戒也。故读孟子者,可以明为政之道矣。

五、墨子言仁重在兼爱交利而达于大同

墨子之言仁,其所施更为博大。墨子之道,本于禹。禹形劳天下,以求中国之得食,八年于外,三过其门而不入。故墨者亦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泛爱兼利,而非斗以求天下之治。

孟子谓:“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诚是也,而诋其“贼道”则非也。

墨子以为:“仁,爱也;义,利也。”有仁必有义,爱、利不可分。仁义之于人,若左目出、右目入也。世未有不爱人而可谓之仁者,亦未有不利于人而可谓之爱人而可以为仁者。盖爱为仁之体,利则仁之用。爱之及于人有广狭,因而利之及于人即有广狭。自利者,由于自爱而不爱人;爱人者,必能利人而不自利。故墨子之言曰:“乱起不相爱,臣子之不孝君父,所谓乱也。子自爱,不爱父,故亏父而自利;弟自爱,不爱兄,故亏兄而自利;臣自爱,不爱君,故亏君而自利。虽父之不慈子,兄之不慈弟,君之不慈臣,此亦天下之所谓乱也。父自爱也,不爱子,故亏子而自利;兄自爱也,不爱弟,故亏弟而自利;君自爱也,不爱臣,故亏臣而自利。是何也?皆起不相爱,虽至天下之为盗贼者亦然。盗爱其室,不爱异室,故窃异室以利其室;贼爱其身,不爱人,故贼人以利其身。此何也?皆起不相爱。虽至大夫之相乱家,诸侯之相攻国者亦然。大夫各爱其家,不爱异家,故乱异家以利其家;诸侯各爱其国,不爱异国,故攻异国以利其国。”是则自利之为害于人,由于自爱而不爱人也,审矣。

然则将何以救其乱乎?墨子以为:“天下祸篡怨恨,起于不相爱,是以仁者非之。而易之以兼相爱交相利之法,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家若视其家,视人之身若视其身。是故诸侯相爱则不野战,家主相爱则不相篡,人与人相爱则不相贼,君臣相爱则惠忠,父子相爱则孝慈,兄弟相爱则调和。天下之人皆相爱,强不执弱,众不劫寡,富不侮贫,贵不敖贱,诈不欺愚。凡天下祸篡怨恨可使毋起者,以相爱生也……故欲天下之富而恶其贫,欲天下之治而恶其乱,当兼相爱交相利。”是知不相爱者,必不能利人;兼相爱者,必能兼利人;能兼相爱交相利,而天下无不治也。

然而墨子犹恐人之相非也,更举天志以明之曰:“顺天意者,兼相爱,交相利,必得赏;反天意者,别相恶,交相贼,必得罚”。顺天之意而得赏者,禹、汤、文、武是也。“其事上尊天,中事鬼神,下爱人。故天意曰:此之我所爱,兼而爱之;我所利,兼而利之;爱人者,此为博焉;利人者,此为厚焉。故使贵为天子,富有天下”。反天意而得罚者,桀、纣、幽、厉是也。“其事上诟天,中诬鬼,下贼人。故天意曰:此之我所爱,别而恶之;我所利,交而贼之;恶人者,此为之博也;贼人者,此为之厚也。故使不得终其寿,不殁其世”。是天之好仁而恶不仁,其事固彰彰明甚也。墨子以兼相爱、交相利为天志,天志为人道之权衡,故人类必法天而为治,以跻乎大同之盛,郅治之休,其义至为闳邃,而非其他言仁者之所及。

《礼运》言:“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礼运》为七十子后学所记,盖根据孔子《春秋》太平世之义而推衍之。孟子天下“定于一”之论,亦相冥符。墨子理想中之治道,亦不期而与《礼运》密合。

按《礼运》曰:“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天下为公,即墨子之所谓尚同。尚同之道,首在选贤与能,盖“选天下之贤可者,立以为天子;又选择天下之贤可者,置立之以为三公”,下至于乡长、里长之选择,皆为仁人。皆以“爱利家,爱利国,爱利天下者为赏;恶贼家,恶贼国,恶贼天下者为罚”。“一同乡国天下之义,而上同于天”,则公之至也。惟以尚同为政,故“去若不善言,而学乡长、国君、天子之善言;去若不善行,而学乡长、国君、天子之善行”。于是谈说皆有信,行习皆亲睦,而兼爱交利之道行也。曰“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不独亲己亲,不独子己子,则为主张兼爱者最明切之表示。曰“使老有所终,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即兼爱人亲、兼爱人子之事。墨子谓“以兼为正,是以老而无妻子者,有所持养以终其寿;幼弱孤童之无父母者,有所放依以长其身”,正与之同。盖不能出劳力以自为生者,必使之无一人不得其所也。曰“壮有所用”,即墨子所谓“赖其力者生,不赖其力者不生”。曰“男有分,女有归”,即墨子所谓男女皆有“分事”,“各从事其能”。曰“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墨子亦谓天下之乱,由“有余力不能以相劳,腐朽余财不以相分,隐匿良道不以相教”。余力相劳,余财相分,其意略与《礼运》同。惟财产不为私有,劳作不为私利,则《礼运》之义为深;而必以良道相教,则墨子之义为备。人惟各竭其股肱之力,殚其思虑之智,共同从事于生产,并使教育普及,而后兼爱交利之理想可以实现于天下也。衣食足,礼让兴,天下太平。曰“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即墨子所谓:“视人室若其室,谁窃?视人身若其身,谁贼?视人家若其家,谁乱?视人国若其国,谁攻?”斯兼相爱交相利之明效大验也。夫至“视人之家若其家,视人之国若其国”,举家界、国界而尽破之,亦即《礼运》之所谓大同。考墨子之所言,与《礼运》无不同者,其推极兼爱交利之功效,至于大同,盖兼近代之世界主义、社会主义而有之。如墨子之言仁,诚政治教化之极则也。

综观吾先哲之言治,如儒家之大同、太平诸义,墨氏之尚同、兼爱诸义,老庄主自由,除国界,并一切法制与所崇尚号召之具(庄子剖斗折衡,一切法制不立也。老子薄仁义礼,非在仁义礼之本体上立论,乃取当时窃仁义礼之迹以为号召之具者,而痛诋之也。今列强所谓文明与正义,皆老子所必斥),而皆抨击不遗余力。凡此皆陈义宏远,为今欧人所不能窥。但墨子言兼爱,必以交相利为征,最为切实。由墨氏之道,则世界经济问题必一以大公为原则,绝不许有以此侵彼,或以强侵弱之事,尽大地人类利用厚生之资,一切交相利,一切均平,则谓全世界为天国可也。斯仁道之极也,继今以往人类,如不自毁,其必由斯道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