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学上的基本原则
(1929年)
在经济学教育学数理学各研究会相继成立之际，研究历史学底同学们在今天又开历史学研究会成立会，足见诸同学颇知目前研究，实在使我们教学底人，发生无限的欣慰!
我不是研究历史的人，但我有点意见贡献给你们。因为我觉得历史学上有几个重要的基本原则，应该知道。不然，恐怕将来会涉于枝节的了解，成为考证的研究，终旧还是顾不得历史。
现今科学发达底结果，一切人事方面底学说，不只是知识系统化就可以成为科学，而且要自然科学化才能成为科学。因此，必须要在历史学中建立一种简单定律，原则或理论，来驾驭繁重的事实，贯穿整个历史。这种定律，原则或理论，不仅可通行于一国的历史，还要能通行于世界底历史，就是对于任何社会的科学以及自然的科学，都没有矛盾。
但是历史学到现在，还未完成这个建设。这是你们研究历史学的人要引以为最大责任的。你们要知道历史学中一天没有发现出像这样的原则，历史底事实，不过是一大堆罗列了的材料，然而没有一个完整底高楼大厦出现。即使对于某种事情，某种运动，某个朝代底生长死灭和原因结果都弄懂了，但其实仍不过是枝节的和部分的问题，不能理解整个的历史。而历史学亦终不能由记述科学进步到说明科学。这即是说，在严格的意义中，历史远配不上称为科学。
在我个人底意思，觉得历史学上最重要的一个概念，是进化主义。中国底古代学者把历史看成是循环式底运行。这便是孟轲所说底“一治一乱”。就他所引古代底历史事实看来，觉得他所建立底循环定律，似乎是一种归纳的研究。再把他以后的历史事实拿来印证，觉得也还说得通。更加之以他的道统传授说的根据，亦肯定五百年必有王者和名武兴起底循环 定律，凡以循环承道统自命底学者，莫不赞成。其实，这是很不妥当。我们要知道历史是人事变化底记录，而这个变化绝不能相同。并且历史不重演这句话又是很有理由的。就以孔丘所说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 ，这种事实，也足证明这朝兴那样 绝无相同的关联。那么就可见并没有循环可说；反之，倒证明了人类历史通常是依照着进化定律的。实在，人是生物，原来也不能外于生物学家达尔文底进化定律。法先王底鼓吹，纵非常有力，终不会有法先王底事实出现。王莽恢复井田而失败，唐太宗欲恢复封建而不能，袁世凯称帝才八十几天就覆亡。因为历史不重演，所以历史不倒退。自然，我们不反对在相 对的意义上有复古和保守。然而这毕竟是表面的，部份的或暂时的现象，整个的历史却依旧是进化着的。
进一步说，历史进化底实际又怎么样?单是很抽象很空洞地说进化，自然不能圆满。并且若提出以何种力量为进化底发动机，又是一个极重要的问题。达尔文底进化论，不是只因为有一个由下等动物变到高等动物这样的概念。他必须还要说明产生进化论底原因。于是适应环境底定律和生存竞争底定律就非常重要。尚若没有这两个定律，进化的理论恐怕还建设不起来。说到历史方面，我看也应该注意环境。人受环境底影响而进化，亦同生物受环境底影响而进化是一样。生物的环境是自然，人底环境不仅是自然，而且是在一定的自然环境内所形成底经济生活。因此，经济是人底适应自然，征服自然，而人底环境，这一 而为他所创造底物质生产。在这里，我们我们可以看出人与生物所不同的是:生物只能适应环境，不能改造环境；人则不止适应环境，而且能改造环境。但人亦是生物，不能外于生物法则，所以生物底环境造成生物的进化这个定律，又必然肯定了人底进化缘于人底环境。于是我们就得出这样的结论:生物进化史底著作者是自然底环境，人类进化史底著作者是人类的环境。而我们已经知道了人类底环境是经济，人类底进化史就是历史，那么，经济底 还不是历史进化底原因，封建经济造出了封建社会，资本经济造出了资本社会，而封建社会末年底经济资本主义的发展，蕴酿成了民主政治底革命，使历史由封建社会时代走进资本主义社会时代，就是一个证明。这时不止政治进步，连思想道德文学艺术 同都别开生面。中国经济一天是封建的，所以廿四朝底变动，一天也不能改变政治形式。思想道德文学艺术，当然也是陈陈 相因。及到资本主义从欧洲传来，经济底变动不仅引起了政治底变动，并且引起了思想道德文学艺术底变动。所以唯物主义是今天历史学底重要概念，而经济进化遂 成为历史进化动因了。陈公博们要以 “唯物派”和“历史派”自任，就是因为唯物主义能够解释历史，帮助他们认识中国革命底客观条件。
但历史不是自然演进的。历史是人在一定的经济环境下创造出来的。我们知道经济环境不是少数人造成，同时在经济环境中共同生产者，绝不是人人平等的。既然他们有高下底分别，自然有冲突，有运动。因而有保守现状和改革现状底分歧争 。假使没有这些冲突和运动，争 和改革，历史必然平平静静，“水波不惊 ”，那还有什么进化可言?这正是达尔文从生物方面告诉我们底生物因自然环境中底生存竞争（或生存争 ），而开出进化的道路。可是我们 中国底史学却没有注意到这些。在从前他们完全站在贵族主义的见地上研究历史，著作历史，说明历史。所以二十四史实在只是二十四姓帝王的家谱。尽管他们对于政治也好，经济也好军事也好制度也好，载得非常详细，然而不过是说明历代帝王是如何夺取江山，如何改革制度，如何统治民众，尤其可注意的，就是他们的历史根本是为为贵族和士大夫作的，资治通鉴名曰”“资治”，就非常阴险。这简直是治国主义的历史，连学问都说不上。对于民众生活，完全不说 。他们只看得起少数达贵，看不起大多数民众。究竟各时代民众底经济，思想，行动是怎样，各种社会阶级底仇恨，对抗和争 又是怎样，在史书上简直找不出来。甚至就有了很大的民众运动，他们亦以”作乱””或”“造反” 设个字了之。历朝的历史是统治者编辑的，而史学家又站在统治者底地位上，不得不掩盖一切反对统治者和揭露统治者罪恶底事实，正不仅是治国主持在那里作怪 ，但这种只记载一半---统治方面_----少数人-----帝王方面—_—底历史，究竟可以配得上称历史?不行的。并且现在是被剥削被压迫的民众行将解放底世纪，研究历史底人绝对要移转观点，搜集一切民众生活和民众争 底材料，站在民众方面去观察分和析，改造贵族主义的历史为民众主义的历史。不仅这样，还要找出民众底经济地位和历史作用，统治者底阶级性质和社会背景。必须民众和统治者 关系上探讨治乱兴亡之迹和进化发展的关键，胡汉民提据孙中山底意见，”认定世界自有历史以来，都是人同人争”。究竟人同人争在何种形式之下出现?应该进一步作详细研究。这种形式绝不是个人与 个人争，因为个人与个人争，不能创造历史，而必是一部分人与一部分人争。所谓民主政治与君主政治底争，当然是主张民主政治这一部分人与主张君主政治那一部分人争。而民主革命就是这种争的结果。其它方面民主革命又是推动历史底原因，所以人同人争创造历史应该就是阶级同阶级争创造历史。人在历史上底作用，就是这样。
以上所说这三个历史原则，或者历史定律，我看与自然科学底法争则，尤其是与人类相关最切之生物科学法则，完全相同，自然也就很合科学底真理。
我对于这三个原则，说得很简单，但大概的意思是说了的。我很希望你们研究历史的时候，要特别注意。就退若干步说，也要把他们当科学的假设看待才好。在今天底历史学中，实在还没有其他可以贯穿全部历史底科学原则。你们倘能有更进步的原理原则发现，那是异常之好，也是我所盼望的，人类所盼望的。
（成都大学《科学思想》 1929年 第 8 期 第3页-第4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