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的演绎
(1935年6月20日)
各位学员这次来住训练所,大家都是很热烈很吃苦的。教务长王又庸先生,约鄙人来同各位谈一度话。鄙人在近两月多以来,都在生病,精神还没有复原。但因为这一两天之内便要回南充去,所以趁这个机会来与各位谈谈。各位都是县政人员训练所的学员,将来毕业以后,都是要担负各处的县政的。今天要向诸位谈的,就是范华阳说的几句话。
范华阳云:“小人之得用,将以济其欲也。君子之得用,将以行其志也。”
范华阳即范祖禹,因为他是华阳人,所以叫他范华阳。他说的“小人之得用也,将以济其欲”,济其欲的欲字怎样解释呢?即凡声、色、货、利、车、马、衣、食等,皆人之欲也。现在一般人的讚营奔竟,蝇营苟苟,以图攫得一官半职。他们的目的,就是要想找一个位置来作凭籍,以便济其私欲。于是搜刮百姓,剥削人民,以满足其声、色、货、利、车、马、衣、食等欲望。一般做官的人,都有这种情形。他一旦得到位置,有以济其私欲了,于是又纵欲。愈是纵欲,愈是觉得欲望难满。因为纵欲的结果,以至欲望无穷,一切一切都不满,处处都感觉到不足。钱,有了几百又想弄几千,有了几千又想弄到几万。房子,今天住一层楼的洋房子,明天要想住二层楼的洋房子,后天便又想住三层楼的洋房子。因为多方面都不能满足他的欲望,由此而贪污的犯罪的事件也就生了出来。假如你要问他为什么要去贪污?要去犯罪?而我们所得的结果便知道是由于他的物资享受不能满足其愆望。何以会物资享受不能满足其愆望呢?因为他纵欲,他的欲望无穷!他的所得不能济其欲!由此我们便知道一般人的想做官一讚营奔竟的图的一个位置,都是想足以济其欲。有许多人,在未做官以前还不错,但既做官以后,十个有八九个会变成了贪官污吏。孔子的道理说得很好:“凡夫之为奸邪窃盗靡妄为者,生于不足生于无度,又谓刑之源,生于嗜欲不节。”
各位对于孔子说的这几句话,应该随时拿来警惕自己。一般官吏之贪污,由贪污而犯罪,他们便是犯了“小人之得用将以济其欲”。又因纵欲以致于用费无度,因其用费无度,所以他才去贪污犯罪。
许多人何以会不知曾纵欲呢?这许多之人所以纵欲,皆由于他们无志,一个做官的有志而定。我们要想去做官,首先便应该明了我们自己的志在什么地方。因为做官无志的人,他是只知道声、色、货、利、车、马、衣、食等愆望的满足的。我们做官,要想不贪污,便不能纵欲,古人说得好:“欲不纵愆,应先有志,有志者,乃行事预期之鹄的。亦即心中所蕴蓄之经纶也。”
究竟什么是志?在这哀各位便应当把它弄清楚。据有些人对于志的解释是:“心之所之谓之志” 这是以前的解释,而我今天所解释是“行事预期之鹄的”及“心中所藏之经纶”。绝不是大言不惭与徒讬空谈,无补于事者能谓之志。又我国旧书当中,也有不少言志的。
如孔门弟子言志,仲由言志是:“千乘之国,挟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而由也为之,只要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这便是仲由的志,千乘之国,挟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而由也为之,只要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方者,义也。有勇知方,这是仲由的志,而要使全国人都有勇知方,岂是胸中无经验的人所能办的吗?
其次就是冉求的言志,他说:“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开使足民。” 冉求的志,是在要国富,要全国的人都有饭吃。冉求的胸中是无经纶吗?在三年之内,仲由要使全国的人都有勇知义。冉求要使全国的人都富足,他们能够如此言志,胸中岂无经纶。
还有便是颜回的言志。他说:“愿得明王圣主辅相之,敷其五教,导之以礼乐,便民城郭不修,沟池不越,铸剑戟以为农器,放牛马于原薮,室家无离旷之思,千岁无战斗之患。”这便是颜回的言志。他对人民要敷五教导之以礼乐,是不是他心中蕴蓄的经纶呢?
仲由冉求颜回他们所言的志,都是他们平时心中所蕴藏的经纶,然而仲由冉求颜回之志与我们现在的县政人员应有的志是不是一样的呢?我认为与现在县政人员应有的志是一样的。现在的县政人员的志是讲的教养卫,仲由的志是使人民有勇知义,这是不是卫呢?冉求讲的是使全国富足,这又是不是说的养的事呢?颜回他对人民要敷五教导之以礼乐,这说的当然是教了。由此可见,古人的怀抱与今人并没有什么不同。我们的志是如何,便看我们是否有预期之鹄的,心中蕴蓄有经纶没有?如果大家都自身反问,恐怕诸位里面无志的人也有呢?上次招考的时候,有一千二百多人投考,有许多的人我都曾见面谈话。大家总是问我毕业以后到底用不用?是做县长呢?还是做佐治人员?或者当区长?啊!大家皇皇然!汲汲然!其无志可知也。比之仲由冉求颜回又如何?今日应有之鹄的是在复兴国家,复兴民族、复兴后方。训练所的开办也就是要大家去为国家服务。现在我们所处的地位是这样的糟,我们的国家是如此的贫弱,民族又是这样的衰老。所以各位都应该负起责任来去复兴地方,复兴民族,复兴国家---以教养卫为志。今天向各位说的志,也就是这教养卫的志。一般人劝人都是教人志伊尹之志。因为伊尹“以天下为己任”。然我要劝大家去志仲由之志,志冉求之志,志颜回之志。要能够志仲由之志,志冉求之志,志颜回之志,才能够去复兴地方,复兴民族以及复兴国家。但是我们今天尽管说是有志,做事有预期之鹄的,胸中也蕴蓄的有经纶,总离不了有志而后要得用。如果有志而不得用—即不得位置去行其志,去为国家所用,虽有志也无从实行。自古以来,不知道有多少人是赍志以殁,始终没有得为国家去用。所以我们虽有志,而没有凭籍,是不能其行其志的。有志以后,还应该有所凭籍—即得着一个位置才能够行其志。但是今天假定怀抱大志的人,已得国家用了,你又能不能 行其志呢?如有志而不能行其志,做事定会没有成绩。所以有志而欲遂其志者,这于你本身的德能又有关系了。有志而无德能者,人家总是说某人志大才疏,或说你志大言大,一事无成。凡本能欠缺的人,他本身要如何才能够推行其志呢?有志而欲展其志者,则必须具有“清”“慎”“勤”之操,“智”“仁”“勇”之德。
如果没有“智”“仁”“勇”之德和“清”“慎”“勤”之操,即使你抱有何种远大的志向,也决难于实行的。所以有志向还须要有德能,即一方面要有凭籍去为国家用,而另一方面也必须要本身有德能。反之,如果仅管有大志而没有德能,终不免落于志大言大,一事无成的。我向诸位说的,就是要能行其志,须要具有智仁勇之德。
“智”什么是智呢?今日一般人的智,总是“能见见,不能见不见”。做什么事件,总是太浅显徧于一偶,顾不了全局。或仅能见一时,而不能见千载,或仅能见眼前,而不能见意外。比如四川,每每有许多人上条陈与当局,总是说他一乡一邑的事件,应该如何,全川的事,他并没有看的明白;但在当局的人,他是要顾及全川整个的事的。所以当道们遇着一类上条陈的人,差不多都是没有看完就给你丢了。所以我们见事总应当看清楚时势的全部,不要有一偶之见。在时间上也应当要澈前澈后的看见千载,不特要看见眼前,并且要看见意外。各位应当注意此点。须知事情是变幻莫测的。如果我们没有前后看见一千载的眼光,不能看清楚意外,做起事来十有九会失败的。各位都应该能见见,还要能见不见,便是众人都看不见的,我能够看见,这才是大智。
其次我们再讲“仁,古人说“仁者爱人”。仁,便是佛家所说的“大慈大悲”。要有佛家大慈大悲的胸怀的人,才能说是大仁。什么是大慈呢?便是一切的生物,我们不去伤害他,并且爱憐他。什么是大悲呢?便是众生的痛苦,我们都悲悯他,要想把他救拔出来。试想现在的众生,何处不受伤害?谁去憐悯他?谁去把他救拔出来?但我要附带说明的,我之所谓仁,并不是田颂尧讲的仁学的仁。他是一面仁学,而一面在剥削人民。我所谓仁,是要有佛家的大慈大悲精神者才能谓之为大仁。
“勇”匹夫之勇不能谓之为勇。孔子说:“见义不为无勇也”。单是见义必为还不够,还应该有定识和定力,然后乃得谓之为大勇。要有定识而有定力之人,他才不为外物所撼动,为外力所转移,然后才能任天下大事。孟子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然而这三句话,凡是读过书的人都会说。读过孟子的人,他也就能以这三句话去劝教人。试问没有定识和定力的人,他没有深邃的学养,如何能办得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呢?要想办到孟子所说,非先有定识和定力不可。要有定识定力,才算是真勇。诸位! 要能见见,又能见不见,才能算是大勇;要有佛家大慈大悲的精神,才能算大仁;要有定识定力,然后乃得谓之为大勇。
我希望诸位在大智大勇里面去用功夫。如果没有大智大勇的人,不特不能担负复兴国家的责任,就是一县一区也做不好。要怎样才能贯彻智仁勇呢?所以还须有清慎勤之操。大家应该知道何以遍地都是贪官污吏呢?大家今后去实地从政了,又做不做贪官污吏呢?我想,在未看见大家从政的成绩以前,是不能预定的。现在关于清慎勤之操,我也略为说说,但是我也不能囫囵的告诉大家一个清,囫囵的告诉大家一个慎,囫囵的告诉大家一个勤。
“清”,怎样是清呢?我们要先从享受方面讲,比如平素吃的饮食是很适口,要不适口,便不肯吃。为官的人,在吃很适口的饮食的时候,便应当知道自己所吃的饮食,便是竭老百姓的膏血。就是今天我和你们训练所的各位吧,我们吃的东西,用的钱,是那里来的,都是在老百姓那里来去几角几仙刮来的。所以我们吃的很适口的东西,也是竭老百姓的膏血。又如穿衣服,总是要求华丽,但须知道自己所穿的华丽的衣服,便是老百姓身上剥下来的肌肤,我们是在老百姓身上剥了又剥,才得着华丽的衣服。做官人拿回去存在箱里头的钱,都是老百姓卖了田地,卖了房屋,卖了妇人,卖了娃娃的钱。能够吃的很适口的饮食,是竭老百姓的膏血;自己所穿的衣服,是剥的老百姓的肌肤。今日之所充囊橐者,是老百姓卖了妇人娃娃之钱。从这几方面去想想,自然便会不贪污了。并且应该晓得我们今日之所积的并不是钱,是罪恶呀!所聚的并不是财,是仇怨呀!所谓“贪饕积罪,侵牟聚仇。”知道自己所积累的都是罪恶,是些仇怨,要是能够在这方面想,做官又安得而不清呢!
“慎”,一出言之不慎,便遗患无穷,使你以后一切的事都生影响,即所谓生“蹠戾”之弊,蹠戾二字,见贾谊治安策。蹠便是脚掌,戾便是要把足掌反过来。把足掌反过来走路,是可能吗?因为出言不慎,你就今天一道令,明天一道令都是没有用的。此所谓生了“蹠戾”之弊。然而我们今天普遍的看见一般人出令是慎还是不慎呢?
由于一听言之误,于是而壅弊之奸以作,便为小人坏人所壅弊,今日之当道,十之八九皆为坏人所壅弊了,其害便是在由于一听言之不慎。
又一用人之不慎,于是狐鼠之妖以兴。即一般人骂人所说的“城狐社鼠”。狐,它跑在你城墙上来打一个洞居住,你如果要把狐打死,你就非坼城墙不可。老鼠,攒在你社稷神的下面打一个洞居住,你要想扑灭老鼠,或者用药去熏它,你都非动污你的社稷神不可。由于一用人之不慎,权变之殃以作。人民之所以遭受权变之殃,便是由于当局用人不慎。
所以,由于一出言之不慎;由于一听言之不慎;由于一用人之不慎。便会把一切事体弄糟。由此看来,做官又安得而不慎!
“勤”,大家想想,你们以后是要去实地从政的,你们现在,虽做的小官,然而将来也还要做达官贵人。你们要晓得图谋个人的利益,可以使几百人几千人几万人受害。不得享受安宁乐业,反之,如你在位的的一个人不去享受个人的安宁逸乐。如果只知道享受个人安宁逸乐的官吏,到了紧急的时候,各位想想!人民受的灾害当如何的大!比如前年去年匪灾,川西北的难民一天要饿死几百,但是这方面呢,安抚会的款子又领不到手,那方面呢,仅管一天在饿死几百人,而这方面总是坐倒无事可办,现在的难民情形亦复如是。由此足见图一个人安宁逸乐,必有几百人几千人几万人在那里忧愁痛苦的。如果自己不享受个人的安宁逸乐,而要去为社会上许多人造安宁逸乐,那么,应不应该勤呢?到晚上要睡觉了,自己便应该知道门外还站着许多人,因为你的睡觉而还没有睡觉,在那里立而待命。你自己要休息了,便应该知道门外面有许多人还立起足在那里等待你早些给他们解决问题,他们也想把问题解决了归家去休息呀!由此看来,做官又安得而不勤。
所以我说做官的人应该既具有智仁勇之德,还要兼有清慎勤之操守。
有志的人而能着在上的用---有所凭籍了,而本身又有德能,自能本其心中所蕴蓄的经纶,以达其所预期之鹄的。做官的人,既具有了智仁勇的德能,复兼有清慎勤之操守,便能够得着你预期之鹄的。今日之新官吏预期之鹄的,为复兴地方,复兴民族、复兴国家的志向,定能一一实现。反之,如果高谈阔论一阵,是于事实无补的啊!因为君子之得是在行其志,你们志在复兴地方,复兴民族、复兴国家,当然是可以达到目的的。
谢上蔡有几句话说的很好,我现在把他写出来,作我这次谈话的结束:
“莫为一身之谋,而有天下之志,莫为终身之计,而有后世之虑。”
谢上蔡,明贤道,上蔡人,故名上蔡。他所说的话是要人计天下而不计一身,计后世而不计目前啊!此所以君子之得用,有天下志者为天下。我们中国目前的国家地位,困难危险已到了极点,不是仍旧优优忽忽,马马虎虎,或者希图当得一个县长县佐治人员就可以了事的。换言之,不特希望大家要努力为地方服务,并且还要为国家服务。不过以地方工作,作为起点罢了。各位应本着范华阳谢上蔡两先贤所说,常常注意,常常把他留在脑里,自然便不会作贪官污吏,自然便可以任国家大事了。今天我向诸位所说的,也说的不好,也说的很少。但是话也不在多。只要本着范蔡两位先儒所说,而事事均以警惕自己便够了。
(《四川县训》,半月刊,创刊号,16页—22页,1935年6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