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澜《四勉·一戒》

作者:张澜文化研究院 来源:张澜文化研究院 时间:2021-04-14 14:58 点击:553次

     人不可以不自爱,不可以不自修,不可以不自尊,不可以不自强,而断不可以自欺。予也年逾七十,静坐自思,辄愧悔丛集。近读《论语》、《孟子》诸书,爰取其言,作《四勉》、《一戒》,以期补过于桑榆。

民国三十一年十一月五日张澜于成都

四勉

    自爱

    人之有美衣服,佳字画,必用箱箧善为收藏者,为爱之而恐其污损也。人于园庭之中,栽种花木,必善为培植,朝夕灌溉者,为爱之而使其生长也。乃人多只知爱物,而不知自爱,以至灵至贵之身,日污损于声色货利之私,而不知生长于天理民彝之正,是爱身不若爱物,其蔽实甚。

    所谓自爱者何?即爱己之身不使其为恶所污损,而使之常生长于善也。欲其生长于善,必先求所以养之。孟子谓:“拱把之桐梓,人苟欲生之,皆知所以养之者。至于身,而不知所以养之者,岂爱身不若桐梓哉?弗思甚也。”明爱其身者,必有以养其身,不知所以养之,即不得谓之爱也。然身非一体,爱之而不求所养之善,即无能生长于善,亦即无以成其爱。故孟子又谓:“人之于身也,兼所爱。兼所爱,则兼所养也。无尺寸之肤不爱焉,则无尺寸之肤不养也。所以考其善不善者,岂有他哉?于己取之而已矣。体有贵贱,有小大,无以小害大,无以贱害贵。养其小者为小人,养其大者为大人。” “考其善不善者”,谓考其所养之得失也。贱而小者,口腹也;贵而大者,心志也。养小则害大,养贱则害贵,故养其小者为小人,养其大者为大人。所谓养其大者,即养吾心仁义之良,静存动察,勿忘勿助,得而养则长,失养则消者也。盖养其小者,则徇人欲,而日趋于卑下,“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此其所养之不善,而流为小人,即不善自爱者也。养其大者,则存天理,而日进于高明,戴仁而行,抱义而处,此其所养之善,而成为大人,即善自爱者也。故真自爱者,必能养其仁义之良心,使之充足于中,而彰著于外,非系情口腹,徒愿乎膏粱之味与文绣也。

    凡爱之深者,必有所欲,故曰“爱之欲其生”,又曰“爱之欲其富”。惟自爱者必养其仁义之良心,既不贪不义之生,亦不羡不仁之富,其有所欲,则欲己之立,欲己之达也。己立,是能得合理的生存,而为善自乐;己达,是能受良好的教育,而行义咸宜。必己立、己达而后谓之能自爱,能自爱斯能爱人。故云:“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立人者,使天下之人皆能得合理的生存,而民安也;达人者,使天下之人皆能受良好的教育,而俗美也。推己之所欲以及于人,是爱人必本于自爱。故孔子谓“仁者爱人”,而《法言》则以自爱为“仁之至也”。

    自修

   《大学》有言:“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前儒谓初习谓之学,重习谓之修,义殊未尽。学,觉也。如切如磋者,骨角脉理可寻,切磋主于剖析,故释之曰道学,言其能穷理也。修,治也。如琢如磨者,玉石浑坚难治,琢磨主于攻错,故释之曰自修,言其能去私也。

    所谓自修者,就所学之已知已行者,而加以省察克治之功也。盖人之所知所行,恒因心为私欲所蔽,陷于一偏,而多所咎戾,故必随时加以省察克治,以求去吾之不善而进于善。师虽教,而不能代其行;友虽益,而不能助其心。所贵乎自修者,为仁由己,克念作圣,其机在我,非由人也。孔子谓:“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德必修而后成,学必讲而后明,见善能徙,改过不吝,此四者日新之要,而当以不能为己忧,即自修之功也。曾子谓:“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日以不忠、不信、不习三事,省察吾身,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即自修之功也。孔子又谓:“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此九思者,皆在目前,皆为作圣之基,无时而不以之自省察,则尤自修之功之至为详切者也。夫所谓德、义、忠、信、明、聪、温、恭、敬等,即孔子所言“不逾矩”之矩,《诗》所谓“有物有则”之则是也。矩与则者,一定之法,而不易之理也。人之自修,即在矩、则上操存,而莫能外。然又必一主于敬,故曰:“修己以敬。”盖戒慎恐惧,无敢惰放,则天理以存,人欲以遏,斯可为君子也。

    人能自修,则日进于圣贤;不能自修,则日流于非辟,此理之必然者。特是自修之要,在能自反,得一善,则拳拳弗失,即所谓见善修然,必有以自存也;见一过,则内自讼,即所谓见不善愀然,必以自省也。不能自反,则自满者常以为己之德与业皆无不足,自贤者又以为己之言与行皆无不是。无不足者不假修,无不是者不肯修,其为自修之阻,而有害于身心也甚大。故《礼》戒“自满”,《诗》刺“予圣”,诚不可不以之自儆也。蘧伯玉之使,谓夫子“欲寡其过而未能也”。欲寡则不自是,未能则不自足,此为真能自反,而知自修之道者也。

    自尊

    无廉耻,无气节,卑鄙龌龊,蝇营狗苟之人,固没有自尊心;即使读书颇能勤学,为人亦知自好,而仅志在温饱,以得富贵为目的,亦是没有自尊心。自尊是不安于凡陋,而以远大自期,即孟子之所谓“尚志”,高尚其志,不肯同乎流俗,就是自尊。

然而尊人者必其人有可尊之实,自尊者亦必自己有可尊之实。

世之尊人者,多以其有爵而甚贵也。而在己之足以自尊者,则非公卿之人爵,而为仁、义、礼、智,乐善不倦之天爵;非“赵孟之所贵”,而为仁义是饱,“令闻广誉施于身”之良贵。曾子谓:“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慊乎哉?”良以仁、义、礼、智皆为吾人性分之所固有,而非外铄,即在己之可尊之实也。故如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能志于道而取法乎古人,能爱其身而不屑于不洁,即是自尊。而生斯为斯,阉然媚世之乡原,则绝不能自尊。“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能不以富贵而荡其心,不以贫贱而变其节,不以威武而挫其志,即是自尊。而以顺为正,行同妾妇之衍、仪,则绝不能自尊。盖一则有可自尊之实,一则无可自尊之实也。且自尊者,非恃才傲物,如佛家之所谓我慢,乃人知之亦嚣嚣,人不知亦嚣嚣。自得无欲,不骄人,亦不畏人,而惟以德为尊,以义为乐,所谓穷不失义,故士得己焉;达不离道,故民不失望焉。士得己,则在我者自足尊;民不失望,则天下皆将共尊之。若夫道理不明,德器无成,薄有才能,辄沾沾自喜,旁若无人,自尊云乎哉?徒为有识者之所嗤鄙耳。

    古人之自尊者,如伊尹以天民之先觉自居,而谓予将以斯道觉斯民,以天下之重自任,而谓一夫不获为予辜,是何等自尊!但其躬耕之时,以道自乐,禄之以天下弗顾,系马千驷弗视,何等胸次!一介不取,何等操持!其所以能特然自尊者,实由出处辞受,一以道义为准,所守正而所蕴闳也。

    又如孟子言:“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天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要平治天下,而以名世自居,谓舍我其谁,是何等自尊!但其平时,内则浩然之气充于体,至大至刚,何等存养。外则非仁不居,非义不由,何等行为!

    其所以能矫然自尊者,实由所为必出于道义而养成之,浩气又能助其行也。自尊者,必先有可尊之实,观于伊尹、孟子而益明矣。要之,在己无可尊之实,无论以富贵骄人,贫贱骄人,均属于恶德。若在己有可尊之实,则以德;而谓千乘之君只能事我,奚足以与我友?固不嫌其自大;即式负版,拱荷篠,卑以自牧,愈见其谦光,吾侪当知所启励也。

    自强

    自暴者不足与有言,自弃者不足与有为,此等人当然不能自强。好勇近于自强也,然非学以明理,则其蔽乱;进锐近于自强也,然非志以节气,则其退速。蔽乱非自强,退速尤非自强。

    自强之要,在于为善,故必本于学;自强之功,在能不息,故必坚其志。

   《中庸》谓:“有弗学,学之弗能弗措也;有弗问,问之弗知弗措也;有弗思,思之弗得弗措也;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有弗行,行之弗笃弗措也。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所学、问、思、辨与所行者,即天下之达道、达德与九经之事也。曰人一己百,人十己千,尽百倍乎人之功。困而知,勉而行,以求明求强,为之必要其成。如此为善而不息,便是自强。

    子夏谓:“日知其所亡,月无忘其所能,可谓好学。”所谓好学,非徒为记问之学而已。天下之道理无穷,德业亦无穷,未知、未行者是所亡,已知、已行者是所能。曰“日知其所亡”,见其急于求知;曰“月无忘其所能”,见其久而勿失。潜心于道理,操存于德业,与时而俱进,如此为善而不息,便是自强。

    曾子谓:“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仁为人心之全德,政教之大本。士也志在淑身,尤期淑世,以仁为己任,必欲以身体而力行之。不独造次之迫,颠沛之变,必用力于是,不为事物所摇夺。曰“死而后已”,即一息尚存,此志不容稍懈,如此为善而不息,尤足见其自强。

    盖人能自强,大之足以为圣贤,为豪杰,耀古今而盖天下;小之亦足为一乡一国之有德有为之人。

    士诚有志于事功、节义,则自强之为贵也。然人能自胜,而后能自强;人能胜人,斯谓之强;而人之自强,在能自胜。《中庸》称君子“不流”、“不倚”、“不变”,而赞之以“强哉矫”。人之所以易流、易倚、易变者,人欲之私害之也。内则好恶无节,外则物感无穷,安得而不为所扰夺?能自胜其私,而矫之以正,择善而固守之,不流、不倚、不变,方是自强,方是真强。故曰:“自胜之谓强也。”

    又必知困而后能自强。俗子安常处顺,习于苟偷,一遇险艰,不胜沮丧,志卑行弱,直与草木同腐。惟知苟偷之堪危,悟沮丧之可耻,经忧患而生悔,处厄穷而思奋,所谓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者。吾人质非上智,不可不以之自勉,而求德业之有成。

    一戒

    自欺治人者必开诚布公,治心者必去私存诚。诚与欺相反,诚者无妄,欺则妄;诚者无伪,欺则伪。故不开诚者必欺人,不存诚者必自欺。欺人者,人多知而相与恶之;自欺者,则恒习焉而不自察也。

    何为欺人?行与言相违也。孟子言:郑子产使校人畜生鱼于池,“校人烹之,反命曰:始舍之,圉圉焉;少则洋洋焉;悠然而逝。子产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以为校人之能欺人,以其方也,盖言近理而行相违。世之欺人者,莫不如是,然而人固不能终欺也。人虽愚,有时而觉;术虽工,有时而穷。况人非愚,术非工,徒丧信败义,为世所鄙弃耳。

    何为自欺?行与知相违也。《大学》言:“诚其意者,毋自欺也。”诚意为自修之首,言欲自修者,知为善以去恶,则当实用其力,而不可以自欺。自欺云者,知恶恶而不肯实去其恶,知好善而不肯实行其善,所行与所知相违,即自欺其本心之良知也。凡人念虑微起,良知即知,善与不善,一毫不能自掩。知善即实行其善,知恶即实去其恶,不昧所知,心方自慊;若知为善以去恶,而不肯实用其力,自知而自昧之,宁非自欺?一念之妄与伪,其几至微,苟纵任之而不知检,则其终必为无忌惮之小人。

    欲毋自欺,必须慎独。独者,人所不知而己之所独知,即心初发时,皎然不昧者也。小人闲居为不善,见君子而掩其不善,则方为不善之时,是非固皎然于中。荀卿言:“口可劫而使墨云,形可劫而使屈伸,心不可劫而使易意,是之则受,非之则辞。”意即皎然独知之地。慎其独,即所以诚其意也。顾人于独处时,群居时,初发念时,正应事时,俱有独知。惟能日乾夕惕,致慎于其不睹不闻、至隐至微之地,无一念一事之敢忽,以养长其良知,而使之即知即行。常兢兢,亦常惺惺;愈惺惺,亦愈兢兢。《中庸》谓“内省不疚,无恶于志”,为君子之所不可及。能慎独,则内省不疚也;能不自欺,则无恶于志也。

    人不可以自欺,圣贤之立教,无不如此。孔子诲仲由以“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言不可自欺也。若强其所不知以为知,则是自欺。孟子谓“无为其所不为,无欲其所不欲”,言不可自欺也。若知其不当为,不当欲,而竟为之,欲之,则是自欺。至若《诗》云“上帝临汝,毋贰尔心”,言不可自欺也。贰尔心者,意之不能诚,则是自欺。又云“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言不可自欺也。愧屋漏者,独之不能慎,则是自欺,而特儆之以帝临,惕之以相在,更凛凛乎其可畏也。

    顾不自欺,虽仅属于一身,而其所及之影响实大。人惟不自欺而后可以明一己之明德,而推之以善天下;不自欺,而后可以扩仁、义、礼、智之端,而充之以保四海。苟不善养其自性本有之良,自知而自昧之,不能治心,安能治人?于是始而自欺,继而欺人,终则人不能欺,而只成为其自欺。欺人者,见恶于广众;自欺者,有愧于神明。俯仰皆怍,何以为人?尤当时时反省,而念念切戒者也。

(《张澜文集》四川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